“我又要走了。”王故虽在微笑,却掩饰不了眉头那抹忧虑。
飞仔没有问什么,只是淡淡却坚定的点点头,表示明白。
自打那一日与引无啄一战后,王故眉头便围绕着一抹忧虑之色,怎也挥散不去。好在除了飞仔,恐怕也只有别仁能隐约感觉到一二。
王故是感觉到了压力。那一战,若没有升级的内力防御,他必然会败。或许败的不怎么难看,但终归要败。所以王故的心里觉得,自己是败了的。
所以本不算要事的要事,突然提上了日程,那完全版的绝学,必须去寻找了。否则再一次与引无啄相遇,那本就不难的升级版内力防御,必然会被引无啄领悟通透,那个时候,失去了这个优势的王故,绝学等级的劣势便显现出来,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必败。
若要打破这种显而易见的结果,王故只能将本来不急的寻找完全版绝学一事,当成了当下要的急事。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将帮中的诸多事宜走马观花般的参阅提点了一遍,定下了大致半年的总展方向,然后于烛火通明的时候,向坐在他斜侧的飞仔说出了离意。
那一日的激战,飞仔打开窗户看了个明白,自然知道王故这是要去干嘛。倘若没有一个强大的武力震慑支撑,任是天大的势力,恐怕也指不定哪一日便分崩离析了。所以王故这一次的离去变成了必然。
飞仔心头忽然有些晦涩,如果自己能够厉害一点,能达到那样震慑支撑的作用的话,王故也不必如此为帮派奔波劳碌了,可自己……偏生不争气。
王故微笑起身,轻轻拍了拍飞仔的肩膀,“这个帮派中的每个人,都该有他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倘若你什么都包办了,还要我做什么?”
飞仔心中懊恼晦涩之意渐去,强颜嬉笑道:“此番前去可定要事成而回啊。”
“一定。”王故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没有斩钉截铁,没有意气风,平淡的好像随口而出,可偏生就是这样闲散的言语,底下却透露出毋庸置疑的味道。
“我这一去,帮中大小事宜可就都交给你了,莫要我回来只见到一个空架子啊?”王故适时的调侃了一句。
飞仔很是得意的道:“这帮中大小事情,什么时候不都是我在管么?”
说完这话,飞仔自己愣了一下,这才终于明白王故那句“这这个帮派中的每个人,都该有他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的真切含义,自己的责任,便该是管理好这偌大一个帮业,而王故的责任,就是那个对外震慑的强大武力。
王故满意的点点头,“也不要忘了自己武学的修为,毕竟那才是江湖中安身立命之本,我还等着有一日浴血双邪再出江湖呢!这便走了!”
后面一句,却是从窗外飘来,待飞仔起身朝窗外看去,那袭青衫在无数房顶间若隐若现,顷刻间消失在视线之中。
苏博以西,天涯以南,时间退回残阳半掩的时候。
天涯在龙灵王朝所有人的心目中,便是最西边的疆界了,可是再往西是什么?
或许没有人清楚,因为太少人能翻越那高逾数千丈的悬崖。那一道笔直插进云霄的天然壁垒,完美的将龙灵王朝的西边包裹圆滑,阻隔了太多人的目光。
如今的人,只知悬崖的正中,龙灵王朝的正西,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小小盆地,出入只有一条常常泥泞的小路,近乎与世隔绝。便是这么一个偏僻的角落,却让所有的江湖人在深夜里隐蔽的遥望,带着心底最深处暗藏的那抹敬畏。
那里是天涯,隐于江湖以西。
虽隐,却无人不知,没有人会有一瞬将它忽视。虽隐,却每时每刻都没有脱离江湖人的视线,总有些天涯人在江湖中或隐或现,让人千百年都对那一方净土心怀敬畏。
这就是天涯,淡看天下数千年的武学圣地。
可是极少有人知道,就在那一条天险般的悬崖,还有一方曾经无人不知,风头比如今天涯更甚的浅崖。
在如今天涯以西、苏博以南的位置,天险般的“西崖”向前延伸出一块浅浅的平坦的小悬崖。
那块小悬崖与西崖的模样相差仿佛,只是小上一些,这个小也只是相对西崖而言,古时人们称之为黑木崖。
构成黑木崖的岩体成色偏黑,或许就是人称为黑木崖的原因。这黑木崖四周也是直插云霄的峭壁,高不过数百丈,这样的难度刚好够傲立江湖的少数豪杰或者轻功傲绝天下之辈力疲时登上顶处。
当然也有些捷径,与直接爬崖攀顶来说,难度自然少些,却也少不了多少。
西斜的日头这时候刚好挂在地平线那里,不上不下,挥着这一日的残余能量。这一块黑色的峭壁被散漫的日头照着,竟然寻不到太多的明暗,着实让人感叹这峭壁黑的沉重。
迎着夕阳的照耀,平日里平整如墙壁的峭壁,总算多出了一些微妙的东西。
这些微小难辨的可踩踏物前,一匹白马,一袭红衣,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白马是龙麟蹄,身上寻不到一丝杂毛,洁白若雪。
红衣是天山血蚕吐丝所制轻杉,这天山血蚕本是灵物,整个天山也不过数百条,每年立秋才吐血凝丝,人称血丝,一年下来整个天山也不过能有一两多二两不到的血丝,若要用这种珍惜材质做衣,花费实在让人咋舌。且不说成衣至少一斤二两的血丝价值几许,这血丝水火难侵,除了宗师以上的裁缝,没有谁能料理,可这劳动宗师级裁缝的费用,对许多人来说便已经是个天价了。
血衣上绣淡金柔藤如细龙,爬满了半个身子。这刺绣的材料也颇为讲究,乃是产自西北漠谷深处的金绵羊身上的毛,由巧工细捻成线。
这金绵羊的毛实在难出,专职打猎金绵羊的猎人也对之又爱又恨,爱的是这金绵羊的毛一年偶尔有个一两多的份额,吃喝玩乐年许已然足矣。恨的是金绵羊本就难找,而它身上的毛却不是每只杀后都会掉落,有时一年杀个千把只金绵羊只见数钱毛也是常事,足见这玩意儿实属稀罕物件。
此刻白马的主人手做兰花指,在垂至胸间的鬓上徐徐滑落,到了尽头又抬手,重复这一个动作,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显然他内心实在犹豫不决。
独自坐在马背上沉吟了半响,面对着辛苦寻找了两天的小径,引无啄立于小径前忽然犹豫了,好像前方不是一条艰险莫辩的小径,而是一条通天却难回的路。
连自宫都敢,还有什么吓得到我的?
引无啄这样扪心自问,道理本是如此,可是他心头总有一股子惧怕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警醒他莫要前行。
哼哼冷笑两声,像是不屑,又似乎在为自己打气。引无啄终是下马,拍了拍马背。
那白马很是通灵,侧头下来亲昵地摩挲引无啄伸朝前的手掌。引无啄拍马背的那只手轻柔的抚摸这匹跟随了他一年多的白马,咬牙狠心一拍马背,白马猛然吃痛,一声惊嘶,扬蹄狂奔,顷刻间跑出了老远。
引无啄看了两眼,才转身运功踏上了凸出峭壁两丈处的那一块仅够他立足的黑石,接着左脚轻点石面,人已借力一跃而起,在空中右脚斜踢陡峭崖壁,再次借力后,才惊险的踏到离地十米高的那簇杂草。
那是一簇自悬崖缝隙间倔强长出的野草,刚好一寸大小,仅够引无啄单脚踩下,他还必须轻身提气,若是重量压制太大,指不定就此溃散。
引无啄在杂草上心中轻舒一口气,饶是他艺高人胆大,心中也是提心吊胆的。抬头看看,与其他几处他选定的落脚点一比,这簇仅供单足落地的杂草所含的难度又算不得什么了。
他咬咬牙,抬头望了望昏黄的天景,轻柔的冷哼了一声,点草飘上。
黑木崖,自古便是艰险凶恶之地,只是这凶却凶不过盘踞其上的日月神教的偌大名声,可日月神教再凶,仍旧凶不过崖上一妖人。
只是过了数千年,这地这教这人的大凶之名,早早泯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引无啄没有本事寻到那些记载过这些的史书,却依旧找到了这里。
他本不该知晓,只因为给他绝学的那妖人印者在偶尔闲聊时,时常提起那个在他口中都佩服赞叹不已的妖人,能让他都大叹称之妖的人。
在那个红衣妖人印者的口中心中,若论天下豪杰枭雄,谁人武学能让他由衷敬佩,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非黑木崖上妖人莫属。
一手惊世绝艳的辟邪剑法,不过是那黑木崖妖人所习武学的残本参悟而出的,就已经是天下绝学,可以想见那完整的武学,是何等的唯我独尊?
古时何人可当天下第一的名号?
至少在红衣妖人印者眼中,唯有修习那完整版妖异武学的号称“日出东方,唯我不败”的绝世妖人一人而已。
引无啄本不想来,因为能让那红衣妖人称之妖人的人,便是想想都会让他胆寒,所以纵有完整绝学的诱惑,依旧让他却步。
可是三日前与王故那一战,他竟然败了。拥有绝学一年半有余的他,败得实在难以接受。所以迟疑了一日,思考了半日,他还是来了。
既然来了,他强迫自己坚定了信心,不圆心愿誓不回,哪怕天险难上,哪怕崖上妖人曾经独尊上古,他仍旧执着。
引无啄的轻功说不上好,却说不上坏,这本不是他的强项,只是领悟了状态后可以同时修习各种武学,所以他便将不知从哪学来的天涯海角的轻功落魄天涯学了很多级,本是无聊之事,哪想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他偶尔停下休息,也没敢耽误太长时间,在日头完全下去,月牙隐约可见漫天昏黄的时候,终于踏上了黑木崖顶上微湿的土壤。
他停下来轻急地喘了几口气,还未看清面前场景,耳根一动,却是心中一窒。
扫眼一看,只见高过两丈的红衣围墙与他相隔不过一丈远,阻隔了他的视线,却没有拦下内中隐隐传来的呼喝打斗之音。
再也来不及好好休息一下,甚至连身上的灰尘都没有拍打,他强提起一口气,一跃而起一丈多高后重踏红墙,踏碎了不少墙土的他还是巧妙借力,一口气纵过了那红衣高墙。
随后足狂奔,眼中尽是急促之意,心中也暗自懊恼,自己能知晓这崖上有妖人,妖人有绝学,旁人自然也能知晓,自己却先前知晓了却仍旧不急不躁,却是要把完整绝学拱手送人了!
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听着那渐渐清晰地呼喝打斗声,他也越是急迫,却也隐隐抱着一丝希望。似乎前面还在打斗,那便该是还没有尘埃落定,既还没有结束,他便还有些可能的盼头。
此刻他也顾不得查看周围环境,只顾着低头寻径赶路。浑不知自己却是已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内中红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
再往前赶,绕过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深红和粉红的玫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引无啄连斜眼轻瞟都没有,循着那呼喝怒叱声赶去。
待到有一声怒叱如若响在耳边时,他才停了下来,哪里想到他刚停下,看清眼前的精雅小舍后,里面诸多声音忽然被一重物撞击之音掩盖,似乎是什么东西撞上了小舍的墙壁,整个小舍跟着晃了晃,其后小舍内便再无声响。
忽然的静谧,让尚在门帷的引无啄倏然一惊,继而心头一凉,猜测怕是来晚了一步,伸手去掀那门帷时忽然顿了顿,才徐徐掀起了那绣着一丛牡丹的锦缎门帷。
哪想尚未看清小舍里的场景,一道快若闪电的寒光却是迎着他扑面而来!
饶是引无啄自己也是使的绝学快剑,也自觉如今自己出剑也绝赶不上当头这一剑的五成度。被扑面来的寒气一激,他只觉面门上汗毛全部立了起来,心头骇异间不由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小爷我今日便这般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了?
电光火石间他甚至来不及动作,堪堪将头侧开些许,料想也让不开这一剑,哪里想到斜地里不知飞来个什么小物件,“叮”一声却是力道极大的撞开了这凌厉无匹的一剑。
引无啄轻松一口气,斜着看去却是浑身一震,只见左边东一张梳妆台畔坐着一人,身穿粉红衣衫,左手拿着一个绣花绷架,右手持着一枚绣花针,这时正抬着与引无啄对视,掩嘴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可怜娃子?长得倒也眉清目秀,稍显痴傻了些。”
这人说话声音柔弱婉软,像极了西边儿的吴侬软语,直教听到的人险些把骨头都给酥了。尚且不用看那人云鬓下的瓜子脸、秋月眉、凤眼月鼻,或者透出来的云颜月色又似冰种翡翠般通透的皮肤,只听这声音便能使人一口咬定,必然又是一个绝色佳人。
此时引无啄却真显得极为痴傻,方才避过一劫,复又见到绝色女子,只觉得被那柔音铃语一绕,连身在何处都忘的一干二净,实在是丢脸之至。
那人也不羞恼,反而很是得意地掩着嘴轻笑出声。
被那人这么一笑,引无啄才堪堪清醒一些,才觉自己真是丢脸,也不知何时就被迷了心智。
避过那人如钩的眼神,他扫了一眼周围,只见房内花团锦簇,脂粉浓香扑鼻,十足像个女子的闺房,右手处却是七八个身着紫衣手提赤剑的老者,神色谨慎戒备,少数防着他,大多数倒是对着梳妆台那人。
刚才该是离门最近的那紫衣老妇出的手,那一剑着实惊才绝艳,让引无啄忽然猜到了他们的来处。
西极有天涯,手掌江湖隐于林。
他不禁冷哼一声,却也知道任他运道滔天,对上这些个天涯阁的隐修,胜算连不大都说不上,乃是必败的结局。
可是能让传说中的天涯阁意境级隐修出动七八人的,又会是为了什么?要知道即便是暮晨几人宣布建派,那藏于西极的门派也不过才派来了两位,今日此时站在引无啄面前的,竟然足有八人!
此刻这八人里有七人嘴角挂血,手掌紧握剑柄,目光多不敢离开那绝色佳人。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这些个人的来意也不再神秘。
红衣妖人曾经提到过的,黑木崖上一妖人,想必就是东处的绝色佳人了,而天涯阁的人此番前来所图的,该是那门绝学。
只是任引无啄想破了头也没有想到,所谓的妖人,居然是这样一个模样。
那妖人慢慢地绣着花,手里面有一块手帕,手帕上一对鸳鸯的纹样渐渐清晰,他柔声细语道:“你们这一次来了也有七八日了吧?若还没有想到如何胜我,便早早离开,这娃子与我有缘,我还要和他叙叙呢。”
这边有唯一一个嘴角没有挂血衣裳还算整洁的紫衣老者,此时瞟了一眼引无啄,朝前走了一步抱拳恭声道:“前辈,我还未出手,怎么能早早下结论呢?”
那人停下手,抬起头清淡的看了出声的老者一眼,“倘若再过两百年后你还未死,尚还有些奇遇,那时候你再来,可堪与我一战,现在么……你还差得远。”
紫衣老者的三捋胡须抖了一下,还是硬声道:“我还是想试一下。”
那人闻言眉头轻撇,温怒道:“你等莫要给脸不要脸,倘若不是看在你们那位祖师是我小友的份上,似你们这般死缠烂打有辱斯文的,早被我杀了了事。”
说着手中寒芒一闪,引无啄定睛一看,却是那枚绣花针,“叮”的一声定在紫衣老者猛然抽出的剑上,忽然又消失,再听“叮”的一声,该是攻到了老者的侧面,又一次被老者险之又险的挡了下来,虽然挡住针,却挡不住针上夹带的劲道,“轰隆”一声撞破了身后的墙,跌到池塘里去了。
剩余七名老者大怒,正要举剑疾刺,池塘处倏然传来一声急喝:“慢!”
老者飞射而回,此时嘴角也挂着血丝,源源而下,对着那人恭声道:“多谢前辈提点,晚辈懂了,这便离去。”
那人依旧自顾自绣着花,浑然不管周身何事。
老者又拱了拱手,便识趣的带着人顺着破墙钻了出去。
那人还是不急不缓的绣他的花,片刻后也不抬头,轻声说了一句话,“以后,你就陪着我绣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