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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许”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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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8月)

“耗子,这球进了咱们就回家,赌一根冰棍儿的!”项北脚踩着一个早就磨破了外皮,乍一看跟青黄的土地一样颜色的破旧足球,对着操场边上呆坐着的袁皓大声喊道。

可袁皓却撇了撇嘴:“你踢你的,爱进不进。”

项北不再理袁皓,双脚交换带球,先是右脚内侧向左边一拨,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左脚又向相反的方向作出了同样的动作,足球在左右脚之间交替滑过就过掉对方防守球员,紧接着将球向前趟出好几米远,一个加速又甩掉了两个球员,门前只剩下两人了。项北用脚外侧横着带了两步,等到其中的一个扑上来的时候反向一扣又晃过了一个,留在最后的那个眼见形势不妙,急忙离开球门冲了过来,可项北却瞅准时机,右脚脚背轻轻一弹,足球从来人的两腿之间穿过,缓缓滚过了由两个书包摆成的一米宽的小球门。项北得意地笑了起来:“五比一,我们又赢了,明天继续!”

被项北连续晃过的几个孩子互相埋怨起来:

“你们怎么没看住他呀!”

“你要堵着球门不出来他能进吗?”

“还说呢,你们俩被过了就傻站着不回防!”

“他跑那么快我们能跟上吗?”

“别吵了别吵了,这还能踢嘛!”

项北兴高采烈地跑去捡回足球,也不管足球有多脏就直接抱在怀里,笑嘻嘻地朝袁皓走来,“你看你看,我说咱马上就能走吧!”

袁皓站起来拍拍**,将一只红色的书包扔给项北,“我就不明白了,踢球就这么好玩儿?”

项北一手将沉甸甸的书包挂在了瘦小的肩膀,另一只手仍紧紧地抱着足球,加快脚步跟上了袁皓,“你也来试试,咱俩一块儿踢,你传球,我射门,好兄弟并肩作战!”

“我可不踢,齁累齁累的,还那么脏!”袁皓对项北爱踢足球总是不以为然,他总觉得那么多人放学以后就追着一只破足球跑来跑去很滑稽,弄得每天都是太阳下山了才能回家。要不是每天都有许笑白跟他一起等着,他早就扔下项北自己一个人先溜了。在袁皓看来,世界上最高兴的事就是能跟许笑白肩并肩地坐着聊天,自己听许笑白给项北加油也好,许笑白听自己臭贫也好,内容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跟许笑白在一起。从这个角度上看,项北扔下许笑白不管而是跑去踢足球,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

可是那天袁皓一个人在操场边坐了很久。开始袁皓以为是许笑白她们班主任又拖堂了,可项北一次又一次将足球送进对方的球门,一连踢跑了好几拨人,连西边的日头好像都被踢下了天空,摇摇欲坠地斜挂在地平线上,将操场上晃动的人影都拉的很长,许笑白还是没有出现。

所以尽管一路上项北不停地回味着自己的精彩过人和进球,袁皓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虽然对足球不感兴趣,但有一点却很好奇:平时项北就跟个大闷罐似的,一整天都难得说一句话,可一到了球场上就好像变了个人,不仅踢球的时候活泼的像只猴子,踢完了还喋喋不休地跟自己耳朵前总结来总结去。这到底是为什么?

袁皓好容易摆脱了项北和他那讨厌的足球回到了家,一进门就直扑厨房,“爸,妈,我回来了!赶紧吃饭吧饿死我了!”但妈妈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张罗饭菜,而是悠哉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袁皓将厨房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发现一碗饭、一盘菜。袁皓不满道:“妈你怎么不做饭呀,我都饿死了。”

妈妈眼睛都没离开电视机,淡淡说道:“你爸今儿不回来,妈早吃完了。”袁皓傻眼了,平时是何等慈祥何等关爱自己的妈妈,今儿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于是蹭在沙发跟前不依不饶:“那我的饭呢?您这是想饿死儿子啊,这妈当的怎么跟后妈似的,我爸一不在家您就给我绝食虐待我。上回家长会老师不刚说了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健康饮食,荤素搭配。专家都说了,孩子长得高不高,全看吃得饱不饱……”

“行了行了”,妈妈哭笑不得,“连后妈都出来了,瞧你这点儿出息,你还想把我告上法庭是怎么着?今儿是人家许笑白的生日,小姑娘一放学就来家里打招呼,找你和小北去她家里吃饭呢。”

“呦,有这种事儿!那我去了啊!”袁皓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蹿出了家门。妈妈摇了摇头,“这孩子……”

袁皓、项北、许笑白三个孩子同岁,同在一所小学上一年级,家里更是紧挨着的街坊邻居。那时候的北京还没有现在这许多高层住宅,他们的家也都是那种老式的平房,各有一个小院子,街头巷尾邻里之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处得很好。袁皓与项北家住对门,而许笑白则住在袁皓家隔壁。从上幼儿园起三个孩子就玩儿在一起,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因为孩子的原因,三个家庭就像是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谁家大人有事儿什么的,小孩儿去别家吃饭甚至是睡一宿都是很正常的事。

相比较而言,许笑白的家庭条件最好,父亲是某国家级工厂的高级工程师,母亲则是某医院外科的主治医师,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袁皓父母都是厂里的工人,在那个年代这属于抱着铁饭碗,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衣食无忧;而项北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又早已改嫁他人,倔强的项北坚决不肯叫别人“爸爸”,所以一直跟着奶奶相依为命。

在这条巷子里还有好几个像他们一样大小的孩子,但许笑白却从来不跟他们玩,在许笑白眼里,那些孩子一个比一个差劲,张口就是脏话连篇,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其实袁皓和项北俩孩子嘴里头也经常不干不净——在那个年龄的小男孩里这很正常,不过许笑白却从来没觉得他们俩有什么不好。

这大概是因为上幼儿园时候发生的那件事。那时候许笑白不管走到哪儿,怀里总是抱着一个金头发、大眼睛的绒布娃娃,那是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可是有一天,班上几个淘气的孩子却一把抢过了绒布娃娃,几个人扔来扔去,就是不肯还给许笑白。许笑白咬着嘴唇忍了半天,最后终于哭了出来。哭声惊动了袁皓和项北,他们俩本来正在一边玩儿着,见到许笑白被人欺负,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袁皓与项北都属于发育得较早的孩子,他们个头明显比其他孩子高出一截。小孩儿之间打仗并不像武侠里头描写的那样一招一式地很有技术含量,个子高的不论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明显占优势,再加上袁皓和项北两个人来势汹汹,三两下就将那些孩子打跑了。袁皓和项北第一次合力出手就以少胜多,但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在后来的日子里这种并肩作战、一起打架的场面竟然成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打跑了那些淘气的孩子,项北从兜里掏出了一块洗得褪色了的手帕递给许笑白,还一边笨拙地哄着她说不哭了不哭了,许笑白是个懂事儿的小姑娘,见到项北这样哄着自己,也就强忍住了泪水,只是眼睛还是红红的。这时候袁皓又在哪儿呢?小袁皓居然一声不吭地跳下了路边的臭水沟,将那些孩子丢下的绒布娃娃拣了出来,又跑到水房里头一遍又一遍地拿自来水冲洗着,直到最后绒布娃娃就像是刚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虽然湿得透透,但也干干净净。可是袁皓回到操场上的时候,项北和许笑白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只好将绒布娃娃举在头顶,希望太阳的温暖早点儿将绒布娃娃晒干,那么许笑白就会重新笑起来了。

许笑白从小就得到了优良的教育,才上小学一年级就能够说出一口流利的英语、俄语,会弹钢琴、拉小提琴,一进学校就加入了校舞蹈队,属于典型的“品学兼优,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别看许笑白是个小姑娘,又才艺双全,但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最大的爱好竟然是——足球——这当然要归功于她那个曾经留学苏联的父亲:许爱民。许爱民当年可是公派的留学生,曾经在列宁工业大学冶金专业就读。不同于其他留学生闷头苦学,许爱民是那种比较开朗的学生,闲暇之余总是跟苏联学生打成一片,也就喜爱上了足球这个最直接融入当地社会的运动。

那时候苏联足球可是世界级的,在1960年举行的第一届欧洲杯足球赛中就力压南斯拉夫夺取冠军,他们的传奇门将列夫-雅辛(Lev-Yashin)更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守门员之一。那时候的苏联足球特点鲜明,引领着东欧足球的潮流,他们的足球崇尚进攻,整场比赛都是疾风暴雨一般攻击对手,传球跑位仿佛水银泄地,防守上则固若金汤,打法简洁明快,不崇尚华丽的脚法,推崇的是百步穿杨,随时给对手以致命一击。

许爱民球技虽然比不上专业运动员,但在业余爱好者中也算高手。那些蓝眼睛大鼻子的苏联人都很佩服许爱民,经常找他去做“外援”踢比赛。许爱民在列宁工业大学足球圈里算是明星级球员,很多人都知道冶金系有一个“中国许”球艺精湛。后来许爱民留学归来成了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生下一个儿子,并且将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足球运动员。只可惜生男生女并不是去市场买鸡蛋,不中意的可以不要,那是跟DNA有关的事,谁都做不了主。许笑白的降生当然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但也给许爱民留下了一丝的遗憾——他总不能逼着女儿去踢足球吧。

许笑白虽然不踢球,但在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却也喜欢上了足球,并且,其痴迷程度一点儿都不输给父亲。所以许妈妈最怕有足球比赛的日子。刚结婚那阵儿他们还没有女儿,也没有电视机,许爱民的最大爱好是“听球”。那时候中国的家庭还很少有电视机的存在,一台收音机就已经是很珍贵的家用电器了。所以那时的体育比赛转播是广播电台、电视台两台合一,每次听到宋世雄老师那招牌式的统战口气的开场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各位听众,各位观众,台湾同胞,海外侨胞,你们好……”许爱民就热血沸腾,与此同时,他的妻子却像是被浇了一桶凉水,唉……

后来他们有了女儿,也有了一台16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到足球比赛的日子,这一老一小父女俩就像着了魔似的盯着电视机,有时候能乐翻了天,有时候又哭丧着脸。许妈妈清楚地记得大约三个月前的那次经历,平时总爱一边看球一边评头论足的老许,居然一反常态地一句话都没说,整整两个小时都是面色严峻地盯着电视机,直到后来狠狠拔掉了电源,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而年幼的许笑白早就哭成了泪人,这让许妈妈手足无措:“老许都是你害的,看场足球把宝贝闺女哭成这样!”

那是1985年的5月19日,那一天中国队在工人体育场1比2不敌中国香港,与墨西哥世界杯失之交臂。赛后愤怒的球迷围住体育场久久不愿离去,球队大巴,路边的小汽车,地铁的玻璃窗,甚至是街道中心的交通亭都被掀翻,被打碎。连前南斯拉夫,加拿大,卢森堡,朝鲜,乌干达等国大使馆和记者的用车都未能幸免。以至多个国家向中国外交部提出抗议,西方记者称这是“排外暴徒”,“社会主义道德的动摇”,还有人认为这是“中国人个性的解放”……史称“5.19事件”。

那次经历同样让许笑白印象深刻,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她也绝不是一个爱哭爱闹的小姑娘,可当她见到电视机里头的中国队员低垂着脑袋,见到记分牌上那个乍眼的1:2,见到一向温文尔雅的爸爸铁青着脸色连妈妈都不理了,她心里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顺着红扑扑的脸颊往下流。

所以当7岁的许笑白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许下生日愿望的那一刻,她在心里将生日愿望反复念了三遍,才一口气吹掉了蜡烛。她所许下的愿望其实是稚气未脱的,充满幻想的,就像是任何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可能想到的那样无边无际,又像是用肥皂沫吹起的泡泡,在空气中五彩缤纷地、毫无目的地飘荡着。当时的许笑白绝不会知道,她的这个愿望,竟然改变了袁皓、项北、许笑白,还有那个后来的安然这四个人的生活轨迹。而围绕着他们所发生的一切故事,其实都在那个夏天,在许笑白的愿望中就已经成为命中注定。

从那之后的每一年,许笑白都会跟项北和袁皓一起过生日,而每一年她的许下的愿望都没改变。许笑白就这样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将那句话默默念了很多年。蛋糕上的蜡烛每过一年就多了一根,而最初那个充满稚气的、天真可爱的梦想,竟然像是一棵小树苗一样在三个人的精心呵护中茁壮成长了起来,越来越像一棵能够承载着希望的参天大树了。

许笑白许下的愿望是:希望袁皓和项北能够替我和我爸,圆一个世界杯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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