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的笑声飘满了整座皇城,一年只有这时候,严谨肃穆的殿宇里才允许生活其间的人们大声说笑。冬季也苍翠的树木衬了红色的除夕饰物越显得生机勃勃。过了除夕……又是一个春天了。
容子期站在鸣凤塔下等待通传,春节的气氛弥漫了整个皇城却似乎被阻隔在塔墙之外,围墙内太监们静静地垂侍立,不敢出半点语声。总管梁岳快步从塔里出来,对容子期做了个请的手势。容子期询问地看了他一眼,梁岳皱眉轻轻摇了摇头。鸣凤塔是皇上登基后唯一翻修的建筑,每次来这里,皇上的心情却总是十分恶劣。宫里渐有默契,一旦听说皇上是从鸣凤塔回来,嫔妃宫人在他面前都加倍小心,噤若寒蝉。
翻修后的鸣凤塔共九层,原本就是京城最高的建筑,如今可以看得更加高远。容子期快步上到顶层也不免微微气喘,看见凤璘站在北面围栏前远眺的修长背影,他在楼梯口站了站,稳了气息才开口问安。
凤璘没有回应他的叩见,只默默地遥望着不真切的天际,半晌才喃喃地说:“不够高……这塔还不够高。”
容子期皱眉,他怕皇上真的会下令再次加盖鸣凤塔。一路跟随着走来,他固执地认为凤璘应当是那种生而为帝的男人,这个男人一步步让自己脱出困境,坐拥天下。如今,他已经把朝野江湖牢牢地控制在手中,所有的人都是任由他摆布的棋子。他独断朝纲,大兴农林工商,国力在短短三年里巨幅增强,除了开国太祖,他令翥凤其他六帝黯然失色。
这样的成就连他这个属下都自豪不已,创造了这一切的人却总是郁郁寡欢。两年前,容子期觉得能理解,因为原妃对皇上……他亲眼目睹,一个女人能那样爱一个男人,的确让人动容感怀。皇上对她念念不忘,为让她登上后位百般筹划,他觉得都合乎常情。原妃远走勐邑……容子期也不觉得太过惊异,母仪天下虽然是后宫所有女人的梦想,但那个娇俏媚人又有些任性固执的原月筝未必。
一年后又是一年,容子期倒是意外了。ZdTxT
鸣凤塔下就是繁花簇锦的皇城后宫,这两年来,有过多少绝色佳丽?即便是代理中宫的杜贵妃,又何尝逊色于原妃?置身于这样的莺声燕色中,皇上遗忘原月筝的时间似乎用得太长了些。她离开的方式也实在让皇上难堪,所以这两年来皇上的脾气越来越坏,因小事被遣出皇城的女子越来越多,坊间的流言蜚语便荒诞离奇起来,他担心这些传言会变成肇兴帝辉煌一生的污点。
“何事?”凤璘没回头看容子期,淡淡地问。
“告假出京,探访故友。”容子期轻声说,但凡说起与原妃有关的事,所有人都会小心翼翼,他也不敢贸然提起卫皓的名字。
“去看卫皓?”凤璘倒直白地说出来,听不出喜怒。
容子期不敢多言,低头默认。当初卫皓失职放走了原妃,皇上一怒差点杀了卫皓夫妇和窦丹青,结果香兰的炮筒子脾气突然作,大声嚷嚷说:“有本事就把小姐的家人都杀光,让小姐彻底绝了念想,省得远在勐邑还白白惦记。”他当时都吓坏了,心想香兰肯定是疯了,本来皇上还想不起找原家人算账,这句话不是把所有人都兜进来了吗?!没想到皇上冷了半天脸,居然只是罢免了卫皓的官职,遣回原籍,也没再继续牵连其他,过了一阵子还加封了原都督。
凤璘半晌不答复,容子期抬眼看了看他,心里泛起酸楚。
独处时的英主肇兴帝是这样的沮丧和落寞,容子期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开怀的笑颜了。这么个城府极深,自制极强的男人,因为那个女人,有时候甚至会任性地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这让所有深知内情的人极为不安,像守着个火药桶,为了原妃,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捻子就被点燃了。
紫тxт蝶
就像今年丰乐进贡冰冻葡萄,数量比往年多得多,六品以上的妃嫔都能分上一盘,宫里女眷本都欢欢喜喜。最会邀宠的黎妃趁他去临幸的时候求他额外多给她的黎月宫几盘冰葡萄。按黎妃的品阶和荣宠,这本是个微乎其微的要求,随便和哪个管事太监说一下就行,黎妃此举不过是撒娇讨巧。没想到居然惹得皇上雷霆大怒,下令任何人都不许再吃冰葡萄,丰乐永不再贡。
别人觉得皇上喜怒无常,容子期还是知道原因的。他真是很为黎妃扼腕叹息,她要不胡乱撒这个娇,皇上都没留意丰乐贡了冰葡萄,这么一来,被全宫女眷恨上,自己也失了宠。原本他以为黎妃会成为继杜贵妃之后最受宠的,因为……她长得最像原妃,脾气也有些像的。
“梁岳。”凤璘皱眉,轻轻吸了口气,似乎有些疲惫。“拿一封赏皇子的金馃子给子期带上,他们……不是生儿子了么。”
容子期微笑点后退,正要转身下楼,又被凤璘叫住,“你还是……叫卫皓夫妇回来吧。”
容子期十分意外,又有些惊喜,看来皇上是不再生卫皓夫妻的气了。
凤璘俯看几重塔下的容子期走出,十分开心地一路快步离去,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心里掀起的浓浓苦涩却只有他自己品啜。一朝登临极顶,他才惊觉自己是如此孤单,有些人能找得回来……有些却再也不能。
他不信,也不甘!
“宣右司马来这里见朕。”他低低开口。
梁岳赶紧传命下去,看了看天色,劝道:“皇上,用些点心吧,从早到现在……”
凤璘想起什么似的打断他的话,“去备些内膳糕点。”月阙向来喜欢吃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这点很像他妹妹。
梁岳暗暗叹了口气,亲自下塔张罗,每次皇上私下召原大人,原大人都姗姗来迟,点心上早了会凉,皇上又得怪罪。果然,接到消息原大人进宫门,梁岳吩咐太监们送糕点去顶层,看了看旁边的日晷,整整让皇上等了一个多时辰,整个肇兴朝没有比原家兄妹更大谱的人了,先是妹妹弃后位而去,再是哥哥这臣子当得如此放肆。
月阙一路走上塔顶十分不耐烦,叩拜凤璘后听他说赐座便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手边的桌几上摆的糕点显然是款待他的,月阙吃得挑挑拣拣,似乎不甚满意。
凤璘看着他,整个翥凤朝没人再敢在他面前如此随便,偏偏他并不觉得月阙这样是无礼惹嫌。原家兄妹向来就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他是落魄的皇子还是威赫的皇帝,在他们的眼中,凤璘只是凤璘。转了一大圈,他才明白,为什么凤珣从小会那么喜欢原氏兄妹,眷恋月筝,甚至打算不惜背上骂名也要和她朝夕相伴。身在孤寒极顶,这样的妻子和朋友如同上天赐下的珍贵礼物。
“月阙。”凤璘轻声笑了,“你还常常想起你妹妹么?”
月阙正拿着一块豆沙芙蓉酥,顿了顿,这是月筝走后两年来凤璘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她,“不想,那丫头无论去了哪儿都不会亏待自己的。”这话虽然有刺激凤璘的意思,却也是事实。勐邑诸王内乱,被流放的隽祁日子倒过得十分逍遥,因为当初他没有拼死与勐邑皇帝对抗,作为颇有实力的亲王这么做等于变相支持了勐邑皇帝,皇帝对他还是十分优待的。
“可是……我想。”凤璘一笑,又看了看已经起了晚霞的北方天际,“两年来,我苦心充盈国库,厉兵秣马,如今勐邑陷入内乱虚耗,我终于可以去接她回来了。”
月阙皱了下眉,扔下手里的点心,“凤璘。”他抬头看着对面微笑的男人,含笑的俊目深处全是执妄的疯狂,月阙突然深切感受到妹妹的愤怒,“你还非要抢她回来干什么?!是不是把她困死在这座女人扎堆的深宫牢笼里,你就能抹平遗憾的耻辱了?”
月阙口气冷诮,凤璘却没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们都可以想成这样残忍。”
月阙被他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嘿嘿冷笑着,“皇上,难道我们要感戴您对月筝的一片深情么?感谢您让她一死成全您的大业,感谢您让她能与那么多女人平分共享一个丈夫,感谢您把她关在深宫里慢慢孤独老去?您对她的想念太刻骨了,全后宫女人都是她的替身,两年里,你已经有了两个皇子一个公主了!”
凤璘听了反而笑了,“你说的都对,我就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丈夫,所以,我失去了她。”
听他这么一说,月阙抿了下嘴唇,“既然你已经知道覆水难收,何必再强求呢。筝儿现在……说不定都要生二个孩子了。”
这话明显刺中了凤璘的痛处,肩膀竟都微微颤了颤,月阙看了,叹了口气。“算了,凤璘,算了。你这辈子想要的都得到了,除了筝儿,所以你才这么紧抓不放。”
“这话……”凤璘苦涩地挑起嘴角,“我对自己也说过。”他双目幽幽看向月阙,“你亲自送走了沈梦玥,因此而更想她了么?”
月阙没说话,他惊讶于凤璘还记得沈梦玥这个名字,两年过去了,就连他自己也渐渐淡忘,有时候竟会连梦玥的容貌都想不起来。
“我这辈子想要的都得到了?”凤璘茫然地自问,似乎在认真回想,“小时候,母后病重,我拉着她的手不想让她死,结果她还是死了。我想让父皇看重我这个儿子,处心积虑表现得出色,结果他还是更喜欢凤珣。我不想让月筝‘死’,却只能失去她。我喜欢丝雨,也想像对月筝那样对她,可是……”他笑了笑,自嘲而疲惫。“对,在筝儿走后,我照常选妃纳嫔,我照样生儿育女,我把宗政家的天下看管得国泰民安,也为皇室基业留下根苗,作为一个皇帝,该做的,我都做好了。现在,我可以做一个丈夫想做的事,包括宽容妻子的任性。”
凤璘这两年里话少得可怜,突然说了这么多让月阙一脸怔忡,“可是……可是……”面对这样的凤璘,他突然有点儿不忍说出实话,“唉,凤璘,就算把筝儿逼回来也没用。她……”
凤璘笑着打断了他,月阙要说什么他全都清楚,筝儿不爱他了,不要他了,筝儿现在过的很好。“你还不知道筝儿的脾气?”凤璘有些无奈地反问,“她喜欢什么的时候一门心思,恨什么的时候也专心致志。”凤璘笑了笑,“她从来不会分辨一个男人的假意和真心。”他摇头苦笑,当初他假意对她,她看不出来,如今她也瞧不见他的真心。“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会幸福的。”
月阙看着他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凤璘了然地摇了摇头,“她是我的妻子,变成什么样子,都还是我的妻子。她……就是没勇气再相信我一次。现在的我,已经可以不用让她再忍耐,再等待了。”
话都让他说完了,月阙悻悻,“反正我是不会帮着你的。”
凤璘淡然而笑,“没必要,这只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