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掌钥匙的太监迟疑了一下说:“主子,他有时常犯疯病,怕发作起来会伤了主子…”
隆科多厉声大叫:“你才是疯子哪!我要不装疯,早就让你们打死了!”
此时的隆科多已经从极度的兴奋中恢复了理智。他明白,这位外甥皇帝突然前来探望,既不会有什么恩典,也不会有什么更大的处分。因为,如果皇上是想杀或是想赦他,都只需要一纸诏书就办成了,根本用不着亲自来。而他心中深埋着的话,却要乘着这难得的,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全都说出来。他抻了一下自己那肮脏的袍服,理了理头上的乱发,踉跄着走到大桧树下跪倒叩头说:“罪臣隆科多叩见万岁,愿皇上圣躬安泰!”
雍正看了一眼周围,下令说:“这里所有的人,都全部退出去!隆科多,朕今天来看看你,你有什么话,也可以对朕说。”
“皇上,奴才是死有余辜的人。可罪臣有极其重要的机密,要密奏皇上。皇上只要听一听,奴才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因为这里有人想加害奴才…”
“你说什么?谁要加害你呢?”
雍正皇上一听说有人想加害隆科多,可就上心了。他厉声问道:“谁敢加害于你?难道毒打你不成?”
隆科多说:“万岁金尊玉贵之体,怎能知道覆盆之下暗无天日的事情?奴才…奴才已经背了两个晚上的土布袋了。万岁如果不来,早则明天,晚则后天,罪臣将必死无疑。”
雍正诧异地问:“什么是土布袋?”
朱轼在一旁说:“皇上,臣曾读过方苞写的《狱中杂记》,知道这‘背土袋’是一种酷刑,也是一种私刑。将犯人夜里绑起来,背上放一只装满了土的布袋。身子稍微弱一点的人,一夜就可弄死,而且验不出伤来。”
雍正怒火上冒:“谁干的?这些杀才们真是无法无天了!”
隆科多浑身都在颤抖:“奴才不知道…他们蒙了我的眼睛,绑在床腿上,又是在夜里…奴才今日昼寝,就是为了积蓄力量,好应付这一夜之苦。只要一合眼,奴才就没命了。”
雍正在沉思着:“唔,原来是这样。你刚才说,有事要奏朕,是什么事?”
“朝中还有奸臣!””谁?”
“廉亲王!”
“哦,是阿其那。”雍正笑了,他知道隆科多监禁已久,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便说:“他现在和你一样,也在圈禁着哪。”
隆科多看了一眼雍正又说:“在廉亲王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允禩被逮后,难道没有供出他来?”
雍正站起身来,在树下绕了个圈子说:“这棵桧树,看样子有八百年了吧。宋时有个秦桧,他也是这个桧字,你要做本朝的秦桧吗?要知道,正是因为你心术不正,才身陷囹圄的。你现在还想再攀咬别人,你活够了吗?”
隆科多此时却是十分镇定,他面不改色地说:“皇上的话,罪臣不敢承受。罪臣还记得太后薨逝的时候,廉亲王就指使我作乱,但因为张廷玉把持着兵符,才未能成事。当时罪臣就对允在说,‘这可是灭门之祸呀’,可允禩却说,‘就是灭门也另有其人,你以为我想当皇帝吗?你错了’!”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罪臣偷借玉碟,也是奉了允禩的指令。他说‘有人要用’,还说‘这种事我从来都不信,也从不用这法子去治人’…哦,还有,万岁出巡河南时,允禩把罪臣叫去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让我带兵去搜园子,我向他说:‘天下已定,我就是能占了畅春园,你能坐稳这山河吗’?他笑着说,‘只要不是雍正,谁来坐都是一样’…皇上啊,奴才早已是罪该万死、零刀碎剐的人了,可至今还有人想杀臣以灭口,皇上能不想想,还有谁能在这高墙之内作恶呢?”
这一番话说得让人惊心动魄,雍正和朱轼都说不出话来了。雍正回过头来瞧着朱轼,而朱轼却说:“万岁,此事非同小可,容臣细思之后,再从容奏明皇上。”他转过脸去对隆科多说:“你这样的奸佞小人,也还有脸说这些话?你既然是受了别人的挟迫,为什么却不早些说出来自首认罪?”
“罪臣确实是丧心病狂之人,朱相此言更使罪臣无颜。这事说起来已很久了,当初圣祖健在而群王争嫡,皇上的势力最孤。我们佟家一门,原来都是八爷的死党。先帝重用了奴才后,叔父佟国维和罪臣密商,由我来死保今上。我们还订了契约,无论谁胜,都要维护族门…可这契约不知怎么的却跑到了允禩手中…奴才也就在他们的要挟下上了贼船,而愈陷愈深终于不能自拔…罪臣从小就追随圣祖,又受了圣祖的托孤之重,本应矢志不二为皇上捐躯效劳,哪知却自甘堕落,为匪人所用,永坠地狱。生难见天日,死难见圣祖于九泉,天下虽大,可像奴才这样的千古罪人,还能有谁哪…奴才今日向主子痛陈衷曲,求主子将奴才明正典刑,以儆后世…”说到这里隆科多已是泣不成声,瘫倒在地了。
其实,隆科多今天还是在玩着心眼儿。以他这般年纪,这等经历,他什么事不能看透呀!刚才这番话,是他想了又想,思之又思后,才想找机会说出来的。他从监视他的太监那态度变化中,早已敏感地觉察到弘时要向自己下毒手了。但他今天却不能说出弘时的名字来,他还在防着一手!假定他扳不倒这位皇阿哥,那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更重要的是,他如此一通表白,就把自己放在了“八爷党”的二流角色的位置上。不过,他虽然还存着这些投机钻营的心,但他刚才的失声痛哭,也还是真的。哪有到了眼下的景况,还安之若泰的人呢?
隆科多的哭诉,深深地打动了雍正皇帝。他痛惜万分地说:“如果论起你的罪过来,朕就是将你凌迟处死、头悬国门,也抵偿不了。看着你还有一念在君父上头,朕就再放你一次。你把没有说完的话,全都写下来,密封了呈给朕看。你是知道朝廷法度的,这件事如果传到六部手里,朕就是有好生之德也救不下你了,你可要慎之又慎啊!只要你不再生出邪念来,朕答应可以给你一个天年。”他说完就站起身来,叫过侍卫索伦吩咐说:“你留下来处置这里的善后享宜。隆科多迁往他原来的房子里住,也不准限制他在院子里自由活动。这里守护的人,要全都换下来,发往——”他在紧张地思忖着。
朱轼在一边说:“皇上,今天隆科多所言之事,关系极其重大。老臣以为,在这里守护的人应该全都解往密云皇庄,分头看管,让他们相互举发,以期弄明阴谋来由。”
“好,就依你说的办!朱师傅,咱们走吧。”
出了门后,雍正又悄悄地对朱轼说:“朱师傅,你下去后替朕好好想想,隆科多提到的这个‘有人’到底是谁?回头咱们再找时间谈。”
“是,臣遵旨。”
雍正和朱轼回到大内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众位老王爷,以及亲王、郡王、贝勒、贝子、格格和福晋们都已聚集在这里了。雍正笑着和他们一一招呼,又吩咐马上开宴。他拉了朱轼的手说:“朱师傅,今天朕为母后作冥寿,所以,这里都是朕的自家人。可你却是朕和下边诸皇子的老师,你应当留下来,和大家一同欢乐。何况,你从前不是也常常陪着圣祖爷看戏的吗?来来来,大家请都入席。三哥,来,朕和你,还有老十六,老十七,哦,还有咱们的小弟弟老二十四,都坐在首席,下边大家都可以随便一些。来吧,小弟弟,快过来呀!传旨,开膳!”
这个老二十四,是康熙皇帝的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刚刚十一岁。可是,就是他,竟敢在康熙晏驾的时刻,不顾众位皇兄的反对,铁口钢牙地说出:“皇阿玛说的是传位于四哥,我听得很清楚!”那时,他还只有六岁啊!所以,雍正即位以来,对这位小弟弟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今天又专门把他请到了上首。可是,小弟却不敢当这个照顾,他进前一步说:“皇上,臣弟不敢这么受宠。这里有多少老亲王爷,还有众位王爷。皇上爱怜之情,弟弟我心领了,还是让我去挨桌敬酒吧。”
“好弟弟,你真懂事了!你大概忘记了,圣祖爷在世时,你也是坐在首席的,你比弘昼还小着好多哪!朕虽然政务繁忙,可经常问着你的功课。知道你最近很有进步,朕高兴得很。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依了你,到各桌上敬完了酒,就回到朕身边来吧。”
雍正见菜品全都上齐了,才率先站起身来,向上边供着的圣祖皇帝和仁皇后拈香祝祷,这才回过身来人席。高无庸一声高喊:“开筵!开戏!”
锣鼓常常,丝弦叮咚,名优伶世昌首先出场。他先捧着一个硕大无比的仙桃,为王母献寿。戏班头儿也磕着头捧上了戏单请皇上点戏。雍正是从来不爱看戏的,他只随便点了两出,在一旁的朱轼也应景点了。接着,自然是深懂戏理的允禄等人,也都点了些吉祥的戏文,来为太后祝福。
正戏开场了,雍正的心却突然显得把持不定。隆科多的话还在他耳边响着,他看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儿子们,一个可怕的念头陡然升起:嗯,莫非是这几个孽种干下的好事,他们难道在重新上演夺嫡的丑剧了吗?
此时,台上正在演着一出叫《混元盒》的戏,这是《封神》故事里的一出。台上装神弄鬼,群魔乱舞。那个葛世昌更是使出了混身的解数,来巴结效命。只见他一个“米簸箕”,竟从三丈来高的桌子上翻下,稳稳地落在台子中央,又非常潇洒地亮了一个相。这一手来得真是绝了,所有看戏的人,无不齐声喝了一声彩:“好!”
正在绕桌敬酒的雍正却不由得浑身一颤,这时他正好走到弘时兄弟们坐的这一桌。就听弘时夸赞说:“这姓葛的今天是玩儿了命了,寻常戏子,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哪敢来这一手。”
弘昼也帮腔说:“好嘛,我看了半辈子的戏了,葛世昌的堂会也叫过多次,还从来没见他这样卖力气。这样的好角儿,难得呀!生旦净末,竟是样样拔尖…”他还要说下去,一抬头看见皇上就在自己身边,忙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为了看戏这事,自己已经挨过不少申斥了。
台上又换了一个闹剧,那葛世昌有意卖弄,插科打诨,把戏作得淋漓尽至。惹得台上台下,一片欢笑声。雍正尽管是秉性严肃又心绪不好,还是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他吩咐一声说:“嗯,这戏子确实是出了力,赏他二百两银子。告诉他,这会儿先不要谢恩,等散了席再过来就行了。”
筵席散去之后,葛世昌正在卸妆,弘历的门客李汉三对允禄说:“十六爷,您瞧见了吗,葛世昌这小子手上戴着个大扳指哪!”
允禄一愣:“那有什么奇怪的?”
李汉三却悄悄地说:“十六爷,您老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我一进京就听说了,这北京人和福建人一样,都喜爱男宠。女人们有‘那事儿’时要忌房事,男人要是得了痔疮,就戴上扳指,那是回避相好的意思啊!”
允禄和允祉都听到了他这话,不由得放声大笑。不过,他们看见皇上走了过来,又强自忍住了。皇上登上御座对葛世昌说:“你的戏演得很好啊,唱念做打,都很有章法嘛。太后老佛爷在世时最爱看戏,朕今天也是为了让太后高兴才叫你们进来的。你们吃这碗饭也确实不易,高无庸你过来,把这碟子点心赏给他吃!”
葛世昌却没想到这位人人害怕的万岁爷,说出话来,却是这样地暖人心田。他高兴地叩了个头说:“万岁恩赏,奴才却不敢自用,奴才要把它带回去,让班子里的人分着吃,也让他们都能享万岁的福份。”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小人们虽都是下九流的人,可也知道,如今满天下都在念叨着万岁爷的德政。奴才还知道,万岁爷写的字,赛过了当年的王羲之,要是万岁能赏小的一个‘福’字,小的一门九族都感念万岁的恩德呀…”
这葛世昌太没有眼色了,可雍正却没有生气,他说:“好吧,朕今日为母后作寿,心里高兴,就赏给你一个福字吧。”说着扯过一张纸来写好了又说,“好,你拿回去挂在墙上避邪吧。你是哪里人啊?”
葛世昌兴奋地说:“回禀万岁爷,小的是常州人。常州的知府就是小的表哥呀,您怎么不知道他哪?”
雍正的脸黑下来了:“是吗?”
“哦,他现在还不是。可皇上您大笔一挥,他不就当上了吗?”
站在弘历身后的李汉三,却突然出来奏道:“万岁,孝廉李汉三要谏主子一句:葛某只是个优伶,岂可过问朝廷的职官调配?”
允祉此时正在出神哪!他一会儿想想戏文,一会儿又瞧见弘昼手上的大扳指,觉得十分可笑,猛然间听得李汉三这一嗓子,倒吓了一跳。忙回身喝道:“李汉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李汉三不慌不忙地俯伏在地说:“王爷,要是戏子都可以干政,那么太监也可以欺君了。我是堂堂正正地贡生,谏君以正理,又何罪之有呢?”
雍正盯着李汉三说:“你谏得好,是朕疏忽了。想昔日开元之治时,李隆基不就是宠信梨园子弟才导致了天宝之乱吗?你是哪个府的幕宾哪?”
“回皇上,臣是宝亲王府里的执砚清客。”
“好,有其主必有其仆!”雍正突然转过身来问,“葛世昌,你知罪吗?”
葛世昌早就吓得浑身颤抖不知所措了:“万岁爷饶命,小人不懂规矩才胡说八道的…”
允祉上前劝着说:“皇上,他不过是个戏子,知道什么?皇上要为他生气就不值得了。”
雍正早就看到刚才允祉那偷笑的嘴脸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雍正就更是上火:“什么?朕和他生气?他配吗?来呀,给朕拖出去狠狠地打!”
一群侍卫闻言走上前来,架着葛世昌拖了出去,打板子的声音也随即传了进来。允祉仍是不肯甘心,老着脸面劝着:“万岁,今儿是太后老佛爷的冥寿,大家欢快…”
还没等他说完,就听外面葛世昌杀猪似的大叫一声。弘时生怕他喊出一声“三爷救命”来,那可要坏事了。太监高无庸进来请旨:“请万岁示下,打多少?”
雍正一笑说道:“嗬,这杀才的嗓门还真够高的。”忽然,他收敛了笑容:“打不死他,你就替他去死!”
高无庸匆匆地跑了出去,就听葛世昌一声大叫,便再也没了声音。
“这班戏子们全都无罪。”雍正笑着开言了,“有罪的只是葛世昌一人。加赏他们戏班子一千两银子,另外再赏五十两发送了葛世昌。高无庸,传太监都到这里来。”雍正一回头,见李汉三还跪在这里,不由得笑了:“你这个莽书生也起来吧。你谏得好,提醒得及时,是有功的。朕不怪罪你,但也不能因此一事就给你官做。你既是贡生,那就凭自己的本事去考吧,你的前程正不可限量呢。”
李汉三只因看不惯葛世昌男扮女相,又故弄风騒,才冒然出来说话的。此时听皇上一说,他却出了一身冷汗,叩头说道:“皇上教诲,贡生当铭记在心,以后自当努力读书养气,发愤上进。皇上适才一个‘莽’字,就足使贡生终身受用不尽了。”
雍正没有再接李汉三的话,却对来到殿外的太监们说:“下面的太监全都跪好了,其余的人可以全都站着,朕今天要趁机训教你们!朕今日诛杀这个戏子,就是要给你们立一个榜样,要你们都安分一些。有些太监听了宫中一句闲话,就到处散布,妖言惑众,越礼非法。朕本要抓一个来示威的,今天这个葛世昌正撞到朕手里。朕把话说到前头,这是杀鸡给猴看的。哪个人再敢妄言生事,或是知情不举者,朕绝不宽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