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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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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e“人市!”于右任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干什么的了,这种场景,只要不是瞎子,在中国各地都看得见,便是今日的京城南京,也缺不了这样的地方。虽然到现在已经是民国18年了,但是一些故老的传统还是没有破开,比如说黄赌毒,比如说纳小妾,比如说蓄养家仆,比如说宗法制度,等等不一,各种风俗传统,从蛮夷南侵以来的极大倒退的半奴隶制度,都继续在中华大地上继续上演,上位者从不为此看顾一眼。

在全国各地的城市中,人口贩子堂而皇之招摇过市,插标卖首、卖身葬父、卖孩子养家的从出不穷比比皆是,一个现代人若是走在大街上,看到这样的场景只会感到愤怒和恐怖,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这些把自己的命都卖给了别人的人,这辈子将会过的是什么日子,得个什么下场。

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呢?他们就更看不见了。如果说历朝历代,那些除了装糊涂的达官贵人假装不知道之外,在民国时期,那些国府大员们可能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如果注意去发掘一番,会发现在当时,上面主政的这些人基本上没有出身贫苦家庭的,大部分都是乡绅后代出国留洋的,回来之后起步就高,根本不在民间搅风搅雨,时间长了自然也就漠不关心,以至于若干年后,整个执政系统跟下层民众就完全脱节了,下边人想什么,需要什么,如何的治理引导,几乎都变成了朝堂之上一群大员们在那里神驰想象,听风就是雨,拍脑袋弄出点幺蛾子来就不管不顾的推行下去,至于下面老百姓是不是能够从中得益。/是不是能够因此变得更好,那就一推二六五,彻底不知道。若干十日后,下面办事的人给递上来一份瞒天过海不知所云的报告。也就完事了。

一代代,一年年,一次次的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老百姓就跟合面机里面的面团一般,被是不是的淋上一滩水揉来揉去,最后**地一点精神都没有,彻底麻木了。

于右任这么大年纪,当然知道“人市”是怎么回事。古来传统,富贵人家在灾荒年景的时候,也会舍下点钱财来买下一些看来着实可怜的孩子当家仆,以免他们落在江湖乞讨帮派中被打断手脚生不如死,这叫做做善事,发善心。

但是估计他们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他们买过来的孩子,其实大部分都是从灾区被拐卖出来地。泱泱中华,天地广阔,历史悠久,五千年可考不可考的历史之中,完全无战乱的年景加起来不超过四百年,其余的时间都在打仗。/而复杂多变的地理环境。广阔地域之上,天灾几乎年年有。为什么老百姓盼着的好日子,不过是“风调雨顺”?那是因为就这么一次好年景,就能保佑他们两年饿不死!

灾荒,在清末民初这一百年间,几乎就是中华大地上没有断绝过的阴影。不管是什么人执政。都不得不面对这么此起彼伏的人间惨祸,而亿万华夏子孙就是在这种严苛艰苦地漫长岁月中挣扎求存。最后养成忍耐、坚韧、平和、质朴的民风和气质,也是这个民族拥有如此强大生命力和生存能力的关键所在。

于右任坐在车中。看着外面如同山会一般拥挤熙攘的热闹场面,他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这里繁盛的不是民生,这里在疯狂叫卖地,是人命!

浑身颤抖着,强压着自己内心的激愤,抑制着眼泪不流出来,于右任抖索着下了车,领着一众人员来到“人市”近前,耳朵里充灌的是各种腔调的呼喊声,被吓坏了的孩子的哭泣声,讲价不公的呵斥吵闹声,全无情感地嬉笑声,汇成一股刺人心神的魔音,搅得他们脑子里一团混沌。

走近之后,于右任意外的发现,在熙熙攘攘的巨大集市中,居然有许多穿着破烂军长扛着枪歪戴着帽子在维持秩序的军兵。/看到视察队伍又是军队又是车队的开过来,他们似乎也没觉得有多么可怕,仍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这边护送军兵靠近之后,那些人注意力才集中过来,然后就三一群五个一伙地聚拢过来,当先一个军官迎上,毫不客气地大声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要买人地排队!没仇事的闪一边!”

这边陪同军官脸上挂不住了,当即呵斥道:“混蛋!瞎了你们地狗眼!这是南京国府监察院于院长,特来视察灾区民情的,休要胡说八道!”

那军官朝这边死死的瞅了两下,哼哼两声嘟囔道:“南京政府咋了!他又不给我发饷供粮,老子管他是哪一路的毛神!呸!”

实话,本来南京政府蒋主席那边,跟西北军这边就是对头,只不过名义上的统一旗帜下,很多事情不好撕破脸来搞,再者类似于右任这样的老牌要员,管的是行政,凭的是资格,不管谁上台都少不得他们帮忙,因此轻易是不会得罪的,否则哪里还会有那闲工夫陪着他们视察调查?

但就这样,却把于右任气的不轻。他指着那家伙问道:“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怎的如此跋扈!”

陪同军官道:“哦,他们是维持秩序的!这里汇聚八方流民,治安颇为不靖,为防止他们聚众闹事,故而……。/”

苗先生从旁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道:“我看,他们不是维持秩序的,他们是收税的!”

“收税?!收什么税?!这里有什么税可收?!”于右任感到气贯瞳仁,几乎要须发皆指,他被这个在此地是如此的刺耳,听上来如遭雷击!

苗先生冷冷的看着那几乎快要爆炸了的军官涨红的脸膛,一字一顿的说:“人头交易税!这里每卖出一个孩童,他们便要收税五元!光我山东一地,半年来光从此地买回去的孤儿,就有四十余万!光我们给的交易税。就有两百多万!”

于右任目瞪口呆!他恍如梦呓一般地念叨着:“西北军!人市!人头交易税!丧尽天良!天地不容!我…我…!”嗓子里“咯”的一声,他气晕过去。

一群扈从立刻涌上来捶胸顺气掐人中,好不容易才把他弄明白过来。于右任双眼发直的死死盯着人市的方向,半晌之后。忽然捶地大哭:“吾国!吾乡!吾土!吾民!天哪!天理何在啊!”

天理何在?在这时代地西北,面对三千万人民,说这样一句话纯粹是笑话,这里早就没有天理了!苗先生曾经看过从这里传回去的报告,当时他气得跳起来,而主政陈晓奇,却在一份份的报告上用颤抖的手签字批阅,签一份。/哭一场,嘴里念叨的,无非也是这些。那些报告,除了详细叙述了这里的真实情况,更是下面报上来的处理意见,其中一个很重要的。便是针对妇孺孩童地买人计划。

1928年,西北灾荒初露狰狞,便将一半人口席卷进去,好在那时冯玉祥亲自主政,另外没有大战侵袭,为了稳定后方,冯派手下将陕甘宁各地的乱匪乱军大力清缴。很是杀了一批,才算稳定下来,但是接踵而至的战乱和灾荒却并没有给当地百姓以喘息之机!

1929年的5月10月两次混战,令河南交通多次断绝,持续不断的灾荒令是十万大军都无粮可食,他们除了劫掠百姓之外。便开始强硬的将救灾粮扣下来。售卖私吞,特别是冯玉祥遭到阎锡山软禁。西北军群龙无首,这种混乱更加不堪。而买卖人口地事情,也便在这时候开始大肆上演!

关中地界,数省交汇,从潼关到风陵渡这里,便成了陕西山西甘肃三省灾民的汇聚地,年轻力壮者要么参军,要么逃荒,要么跟着所剩无几的赈灾修路队伍混口吃食,妇孺老弱全然顾不得了,这些被丢弃的孩子和妇女便成了黑心人贩子眼中的最佳货物!

他们将孩童妇女有组织的收拢过来,然后准备往沿海京津山东一带经济情况较好的地方贩卖,便在此时,西北军看到了这样地事情,他们不但不加以阻止,反而堂而皇之的以官方的身份开设人市,然后派驻军队在这里维持秩序,收取交易税,每卖出一个人,收税五元!仅风陵渡这里一个地方,便先后有四五十万孩童被贩卖,西北地区被贩卖的加起来超过百万!西北三千万人口,被售卖的妇女超过五十万!

活在后世的人,不是存心去关注寻找,谁能知道,在这个时代,这数十年前地中国大地上,曾经上演这样惨绝人寰地事情!活在和平时代的陈晓奇,做梦都想不到,当他真地亲自面对这个时代时,看到的不仅仅是热血沸腾,壮志飞扬,他首先要面对地,便是这种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的人间惨剧!

设立人市,贩卖人口,收取税款,这样的事情,他们真干得出来!陈晓奇手抓着报告,杀了这些人的心就一直没有断!这样的人,这样的军队,连畜生都不如!

苗先生看过报告,他虽然没有经历过这么惨重的灾荒,但却听长辈说过在上个世纪发生在山东河南等地的大灾荒的惨景,历史上著名的“闯关东”,便是在那种背景下发生的,想想看都知道,数年之间,七百万山东人千里跋涉去东北开荒,数十年间,光山东一地闯关东的人累加起来就有两千五百万之多!不是活不下去了,谁人愿意背井离乡冒着风险跋涉几千里去黑山白水的地方求一条活路!

苗先生知道情况,所以才要来亲自看一眼,现实就是如此的裸的存在,他们今天看到的,只不过是无数人市中的一个而已,其他的遍布三秦大地,谁知道还有多少!

这样的情景,给于右任的打击是巨大的,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关心的家乡父老居然是落得这般下场,他万万想不到,所谓的灾荒居然会搞的这么惨烈!那些坐在朝堂装模作样求神拜佛的长官们,有几个真地想过见过这种人见惨祸的!他们想象不出来!

接下来的地方。//这种事情简直司空见惯,偌大的秦川大地几乎就是人间地狱,看到后来,所有人都麻木不仁了。/周身上下冰凉,脸上做不出任何地表情,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每每要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嚎啕不已。

从潼关到西安,于右任在火车上就没再下来。从延安换车,往三原赶去时,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场景才好看许多。看着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宽阔平整的大道。于右任心情稍舒,他知道自己的老家或许会好一点。

从28年底开始,施行起来的赈灾修路就首先以西安为中心开展起来,经过一年断断续续的折腾,已经将往北的公路修到了铜川,往西快要与甘肃过来地公路接壤。往南则几乎没动,往东南则近了丹凤。

光秃秃的十几米宽的公路上,空荡荡毫无人烟,两边干燥的黄土地中,一根草都没剩下,所有的树木都被扒光皮后,又整个这段砸成粉煮成汤果腹。所有的河沟几乎都是干地,烂泥龟裂,却是不知道被翻来覆去多少遍,连一条泥鳅都找不到,死寂,就是这里最主要的颜色!

三原城。也算是关中腹地。又是西北军的重点所在,所以周围的人都聚拢在此。有大家财的地主富户仍然还过得下来,但是也是度日如年。每天吃不上一顿饱饭,穷困人家可想而之,因为是最早实行赈灾的地区之一,人口结构已经被彻底打乱,青壮少了一多半,妇孺儿童几乎没有,老弱病残无用之人几乎都已经死光,这里却成了征兵最容易的地方。/

一路上看了这么多,于右任什么都说不出来,将随车携带地一些压缩饼干之类的吃食散发下去之后,他便带着人掩面而走,再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些绝望的眼神。

视察队伍驱车转往凤翔县,在凤翔城北,他们碰上了一出新的戏码,数千老百姓正聚集起来,为一个刚刚死去的地主送葬!

视察这一路,于右任等人就没见过一个死了人还办丧事的,一天能饿死一万人地时候,死人便成了最常见地事情,有点力气的便挖坑埋掉,再差点地变拖着丢弃到万人坑中,埋都懒得埋,更差的一宗,则干脆就是死在那里都无人问,许多地村子死掉一部分,逃荒一部分,等死一部分,几个月下来变成鬼蜮死地!

所以,陡然碰上这样的事情,他是一定要搞清楚的,他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家能够在这样的时候还有闲情有能耐办丧事,更能聚集来这数千人给他送葬,什么家主儿有这么大的本事!

护卫军人排开人群维持秩序,于右任等人下来直奔中间灵堂,主持丧事的管事人员吓了一大跳,赶紧迎上来招呼:“各位军爷!各位官爷!这正办白事!不干净的很,您贵足别踩贱地,有事留步在场说话可行?!”

话是商量的口气,但表情神态都是不由的不答应的样子。/于右任止住想要呵斥的军官,和颜悦色的问:“这位老乡,你们这是在给谁做白事,怎么会聚拢这么多人!”

管事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看得出来这里头于右任是个大官,赶紧打拱作揖的说:“回您老的话!俺们这是给于大善人一家出殡呢!”

“一家?”于右任一下子听出来其中的关键,疑惑的问道,“难道说,于大善人一家都遭受不测了么?”

管事嗨声叹道:“可不是么!多好的一家人啊!硬是活活儿的全家都饿死,一口人没剩啊!都说好人不长命,老天爷不开眼那!”说着话,那眼泪扑拉的就要放悲声。

于右任拉住他道:“你先别忙着哭,你倒是说说,这于家到底怎么回事,如何的便会一家人都饿死?又如何的会招致这许多人来送葬!”

那管事长叹一声,说出一番话来。原来这于大善人一家,在当地也算是殷实富户,几代繁衍辛勤聚敛,却也有了数百亩好地,生活算是过的不错,平日里为人乐善好施,在当地颇有好评。

去年的时候,天灾已然搞得凤翔一地民不聊生,农田绝收,便是地主家也过得颇为艰难。幸赖各地救援及时,加之刚刚实行的赈灾计划有余粮救助青壮年,又借走了大量老弱妇孺,这就大大减轻了当地灾荒负担,一个冬天算是勉强度过。

但是到了今年,灾情不断扩大,不断加重,数以百万计的灾民从甘肃、宁夏、青海等地涌到陕西,沿着大道往西安行进。灾荒年间,人流向来是如此的辗转,并不奇怪,但是今年不同在于,西北赈灾的行动名声传扬到各地,灾民们全都知道了!这有能力的都往这里赶,四省交冲之下,顿生大祸!

好不容易缓解的陕西灾情因为灾民大量涌入愈发严重,而要命的是赈灾行动却因为战乱的冲击时断时续,救灾粮更是逐渐被大军侵夺吞噬,落在灾民手中的少之又少,死人的事情就多了起来!

于大善人家本就连续两年田产绝收,家中一点余粮也不敷使用,未雨绸缪下,他们自己也省吃俭用,在今年秋天开始,便时不时的设立粥棚,拿出存粮来周济灾民,受他善举活命着数以千计。

不过这种坐吃山空的做法败家太快了,几个月后,于家便已经散尽了粮食,又拿出家财购买市面上流出来的高价粮食,勉力维持舍粥事业。但终归是力有不逮,到了最近,家中彻底拿不出一点资财购粮,又没有留下给自家人果腹的粮食,地主家人又不死贫苦人那般耐饥,居然一家人先后生生饿死!

他家这一死绝,受他们多日恩惠的灾民便没了着落,但是总算这些人没有忘恩负义,在有心人的组织之下,便主动聚拢起来,为这一家人收拾后世,令为善者能入土安宁,算是对他们一家的报答。做完了这场丧事,这几千灾民便又要各奔东西,寻求活路了。

听到此处,于右任唉声叹息,令人找来笔墨,当场挥毫题字,为这一家人写下“义人于某某之墓”的碑文,并拿出钱来,叮嘱那些办事的人一定、务必要给这一家人安葬好,立碑为记,以警后人。

这样一件事,虽然仍是惨剧,但于家人的作为,却如一缕春风暖了整个森寒世界,也令连日来沉郁难耐的于右任一行人稍觉心中开朗,不再是那么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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