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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夏末,青岛四方海边。大华染厂陈掌柜的趁着酒意,仰头迎着黄昏的海风,漫步在不甚平整的海滩上。今天他的兴致很高,不免多喝了两杯,不为别的,生意终于打开了局面,高兴啊。因为学生们响应北京游行示威,要求北洋政府惩治国贼,“抵制日货、还我青岛”,连日的**席卷了整个青岛地界儿,他灵机一动想起来捐出布来让学生做成横幅,并在后面做了广告,并通过记者们大肆宣扬,短短时间内便把他建厂以来积压的布匹卖的一干二净,还赚到了“爱国商人”的的好名声,一举打下了青岛大华染厂的口碑,真可谓一举多得。
站稳了脚跟了,他几个月来的焦虑急躁一扫而空,今日包了宴宴席请全厂的师傅工人们,庆贺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开局,他也不免略微失控的多喝了几杯,看着天还没有黑透,这边趁着酒意顺着海边散散步,就着海风将一身的酒气发散发散。
虽然是夏末即将入秋了,天黑的很晚,远处的海面上,若隐若现的浮动着几个巨大的黑影。不用猜,陈掌柜的也知道,那是小日本的军舰。自从五月份北京的学生们开始闹腾以来,“内惩国贼、外争国权、抵制日货、还我青岛”的口号喊得全国都听见,占据了山东好几年的小日本自然不甘心就此退出,他们还将几艘大战舰开进了胶州湾,耀武扬威的给自己国的商人们撑腰打气,连日来生活在青岛的日本人不仅不见收敛,还愈发的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若不是那些学生们天天人多势众的游行,只怕他们还会横行在大街上。
想想这些,陈掌柜的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尽管他不怎么认字,可家国天下的大道理这十年来没少听自己岳丈兼干爹的教诲。在自己的国土上被一个芝麻大的小国、几千年的奴仆欺负,稍微有点血性的人都受不了这个气,更何况他这么个性如烈火、眼里不揉半点沙子的正直刚强汉子。
看着那些战舰的影子,想着平日里小日本嚣张气焰,不免气往上撞,陈掌柜的一天好心情登时跑了个精光,为免将自己气出个好歹来,他索性不往那个方向张罗,扭头只往前看,却是冷不丁的吓了一大跳。
原来就在他这一走神的片刻功夫,不知不觉间已是走到一片裸露的礁石处,平日里来往百十个回合,这里有几块石头长什么样子他是闭着眼都能知道个一清二楚,可是没想到今天近前一块石头莫名其妙的高出一大截子,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由得惊了一下。
定睛仔细一瞧,原来这高出来的一截却是一个人影。只不过这人未免有些奇怪,看似壮实高大的身躯半蜷着腿坐在礁石上,后背背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大包,身上黑泥黄沙一块块的将原本就有些花哨的衣服染得五颜六色,几根海藻缠在那人的身上和包上,一只蟹子安安稳稳蹲在他的头上,大包的顶端凹进去一个小水洼,一只三寸长的虾米正在里面蹬腿。这人就这么直愣愣的面朝大海一动不动,连陈掌柜的走到近前都没有一点反应,活似个人形木雕,杵在这里分外的别扭。
陈掌柜的本来胆大,素来也不怕什么山精水怪的,加之行侠仗义的脾气,突然看见这么一个人他便有心要问一问。平日里,因为生活艰难,投海自尽的人多了去了,见怪不怪,不过像眼前这位这样的却是平生头一遭撞见,所以他略微停步想了想,便又上前一步站在这人面前,大声说道:“嗳!我说这位先生,你这是干什么呢?看你这年纪轻轻身强力壮的样子,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要跳海啊?”用现代的话说,是一口的淄博腔。
那人给他这大嗓门惊得浑身一激灵,差点没从那礁石上栽下去,猛抬头发现一个身材还算高,体型壮实留着短发平头的青年人立在眼前,一双在这有些昏暗的光线下仍然熠熠生辉的眼睛盯着他,略微粗黑的脸上挂着一丝酒后的红晕,嘴角却又一丝抹不去的戏谑,似乎是在嘲笑他这个有手有脚身体壮实却要投海自尽的人没骨气,当下脸面顿时一红。
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不是自杀的啊!这好不容易才从海里爬出来呢!马上张嘴辩解道:“我不是自杀……!”
他这一开口,声音嘶哑吐字无力,喉咙里好像吞了碳似的火烧火燎的,好不难受。这才想起来,他从海里爬出来已经一整天了,除了喝了好多的海水之外,水米未进,嘴唇早就被海风吹得裂口子了。他习惯性的往身后一摸,原本插在外袋的矿泉水瓶子无影无踪,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掉了。
他这一动弹不要紧,那老老实实的蟹子可给惊动了,八条腿齐动,从他脑袋上一跃而下窜进海水中。后面的虾米则顺着水洼的倾斜滚落到地上,一蹦一蹦的挣扎着。
说的不甚清楚,陈掌柜的却是听得明白,这是非常正宗的官话------普通话,当下对他的看法就有了些变化。这个年代,会说普通话的人非常之少,除了北京城那些遗老遗少的京片子之外,就是大户人家官宦子弟上过新式学堂的,而且发音语调往往都不是那么准确,眼前这个人说话声音干涩沙哑,看那干裂的嘴唇能知道是因为喝水少了喉咙不顺畅之故,但绝非那种活不下去的平头老百姓。
不过陈掌柜的可不会就此匆忙下结论,他咧开嘴呵呵笑道:“你说你不是自杀,那你这一身又是沙子又是泥水的,可不会自己跑到你身上来啊!男子汉大丈夫,干了就是干了,认了也没什么丢人的,谁都有想短了的时候。”
那人哭笑不得,心说:“我在这坐了一天也没有一个人来管过,想不到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位,却是非要将寻短见的帽子扣在我头上啊!这也太冤了!”
他无奈的摇摇头,脸上露出有些疲惫无奈的笑容,风干在脸上的沙子随着他表情的变化“唰唰”的掉落下来,露出来白皙嫩滑的皮肤。他说道:“这位大哥,你误会了。我这不是跳海自杀,我这是好不容易从海里爬出来的啊!”
看到他那张一点没经过风霜的脸皮的颜色,陈掌柜的更加确定,这小伙子不是穷苦人家出身,而且说话字正腔圆的,肯定有什么来历。当下兴趣更增,呵呵一笑道:“你这话说的新鲜了,好模好样的你怎么会从海里爬出来?难不成你是龙宫里的太子?落难到这里了?”
那人无奈的摇摇头道:“大哥说笑了,我是落哪了不假,不过我可不是什么龙宫太子,我是给日本兵船给撞翻在海里的!”
陈掌柜的一听面色大变,连忙正容抱拳道:“对不住了兄弟,我这人爱开玩笑,胡说八道两句,你千万别见怪啊!”
真正落难的人,陈掌柜的可不会开口奚落人家,这等于往人家伤口上撒盐的,所以他连忙道歉。那人摆摆手,哑着嗓子说道:“不用不用,你也是无心的。说到底,还是要怪这小鬼子太可恶了,我自己倒霉碰上他们,没死已经算是命大了。”
陈掌柜的闻言,心头又是一阵火往上撞,狠狠的吐了一口粗气,嗨声叹道:“唉!这都他娘的什么世道!堂堂的大中国,让这帮小鬼子在自己地面儿上横冲直撞的!真他娘的窝囊!兄弟,你也别难过,我看你也不是那种心窄的人,什么事情都往宽了去想。已经这样了,生气也没用,你就别坐在这里想东想西的,赶紧回家去吧。”
那人身子一软,脑袋往下垂,灰心丧气的说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陈掌柜的紧上前一步,一把抓着他的肩膀摇了摇他,急急问道:“怎么回事?你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人摇摇头,满布血丝的双眼中,泪水如泉涌的淌了出来,在脸上冲出两道泥水印子。陈掌柜的急道:“你别光顾哭啊!有什么事你倒是说说啊?!”
说完了他又猛然醒悟似的一拍自己的天灵盖,说道,“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呢,你这话都说不利索了,肯定是好长时间水米不打牙了。我最见不得一个大男人哭天抹泪儿的,这样吧,你先跟我去吃个饭,好好拾掇拾掇,有话等会再说。”
说罢,陈掌柜的就要拉他起来。没成想他这一拉,那人顺着他的手劲就歪了下来,他赶忙两只手架住,这才发现这个人身上已经是没什么劲了,吃重的是那只半人高的大包,以他多年干活的经验判断,这只包怕不有七八十斤重!这人是怎么背着这包从海里爬出来的啊!
他倒是有心把这包从这人身上扒下来,可是马上被前前后后横七竖八的宽窄不一的带子和卡子弄傻眼了,着他娘的都是什么机关啊!不知道怎么解开!
若是活在现在的人看到这个包自然能认出来,这是一只标准八十升的登山包,双肩背带,胸部和腹部两道锁住,保证了背负的舒适性的重量分配的合理性,行动起来不累赘。陈掌柜的一个刚从乡下出来的20世纪初的人哪里见过这个!好在那人还没有昏头,知道陈掌柜的要干什么,赶忙一只手撑着石头,一只手“啪啪”两下将锁扣打开,肩膀往下塌,从背带当中松脱出来。
陈掌柜的压住好奇心,一手扶着那包防止掉下来,一手扶着人从礁石上慢慢的挪下来,站直了,这才两手使劲将大包提了下来,说道:“好家伙,你这包可够沉得啊!亏你还能背着它坐的那么稳当!”
那人松松垮垮有气无力的站着,哑哑的道:“里面是灌满了水了!倒过来控控就轻快多了!谢谢大哥啊!我现在说什么是弄不动了。”这只登山包实际上是上下两道开口的,上面内袋外袋都不是完全密封的,在海水中泡的时间长了,自然灌进了水去,但是下面却密封的严严实实,水却漏不出来。
陈掌柜的摇摇头,用力将那包倒过来,就见一股水顺着上面没有封死的缝隙淌了出来,看情形足足有四五十斤的数量。等把水控的滴滴嗒嗒不成溜了,整个包也就剩下三十斤的分量了,这才掉过来一手拎着,扶着那人慢慢的往上面大路上走。一边走,陈掌柜的一边说道:“这位兄弟,嗨,看样子你指定是比我小,我就叫老弟吧。老弟啊,说了半天咱俩也没通姓名,这于理不合。咱们自报家门吧,哥哥我叫陈寿庭,外号小六子,青岛新开的大华染厂的掌柜。你怎么称呼?”
那人赶忙笑笑道:“那我就叫你六哥吧。我也行陈,叫陈晓奇,一般兄弟都叫我老七。”
陈掌柜的哈哈笑道:“这可巧了,咱们竟然是一家子,还一个小六一个老七,你看这事闹得,真是五百年前的缘份那!”
陈晓奇陪着笑,两个人一句一句说着就上了路。陈掌柜的扬手叫住了黄包车,一路小跑就奔了渤海大酒店。路上陈晓奇就问陈掌柜的,说“你怎么也不问我的来路,就要管,不陪我是个骗子嘛?”
陈掌柜的笑道:“哥哥我看人的本事那不是一般的高,从来没有走眼过,一看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就算你能骗我,瞧你这一身泥水一脸的倒霉样,上当我也认了,可要是你真的落了难,兴许我这一伸手可就积了阴德了,干嘛不管?要是知道了你这么一档子事没管就回家了,我能连着好几宿的睡不着觉。”
陈晓奇感叹道:“这世上不管什么时候,还是好人多啊!”接着他认认真真的看着陈掌柜的说道:“六哥!谢了,今日的恩德,我日后一定报答!”
陈掌柜的只是笑笑,根本没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