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那精舍中一个娇嫩的声音道:“妈,我要哥哥……”声音柔柔弱弱,颇有撒娇的意思。陆渐听得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诧异间,又听一个低沉的女声叹道:“乖萍儿,不是说了吗,他回岛去啦……”
陆渐见过白湘瑶,但没听她说过话,听到“乖萍儿”三字,便猜到先前说话的女子是谷萍儿无疑。正自胡乱猜度,忽又听谷萍儿娇声道:“妈,我也要回家,与哥哥捉迷藏,还要他给我当马儿骑呢。”白湘瑶叹道:“这里离家好远,一下子怎么回去?”谷萍儿撒娇道:“我才不管,我就要哥哥陪我玩儿,他不陪我,我就咬他,看他怕不怕。”白湘瑶道:“他自然怕,就算他有天大的胆子,又怎么敢得罪我的乖萍儿呢?”
谷萍儿沉默一阵,忽地嘤嘤哭起来,白湘瑶道:“又怎么啦?”谷萍儿抽抽答答地道:“我想哥哥啦,妈,我在天渊阁睡得好好的,怎么醒时就来这儿啦?我要回家,我要哥哥……”白湘瑶说道:“乖孩子,别哭,过了明天,我们就回去。”谷萍儿哽咽道:“回去了,我要吃冰镇西瓜。”白湘瑶道:“好啊,回去了,就让你爹爹去风穴取冰……”谷萍儿道:“不好,我要哥哥取的冰,哥哥取的冰才好吃。”白湘瑶叹道:“傻孩子,谁取的冰不是一样?”谷萍儿道:“才不是,我就要吃哥哥取的冰。”说到这里,她又咯咯笑起来。
白湘瑶道:“你笑什么?”谷萍儿神秘道:“妈妈,我跟你说,岛西边有个石洞呢,藏在那儿,谁也找不到。前两天捉迷藏,我躲在洞里,哥哥和妙妙姐找不到,只当我掉海里,急得大喊大叫的,才有趣呢。妈,你说对不对?”白湘瑶道:“有趣极了,我家萍儿最聪明,谁也比不上。”谷萍儿嗯了一声,咯咯笑道:“妈,我就告诉你一个,你可别告诉别人,妙妙姐也不许,下次我还藏那里,叫他们找不到,又担心又害怕。”
白湘瑶嗯了一声,却不作声,谷萍儿忽地轻轻打个呵欠,慵懒道:“妈,好困呢!”白湘瑶道:“那就睡吧。”谷萍儿道:“我要枕在你怀里睡。”白湘瑶道:“你这么大年……嗯,也罢,乖乖的,别淘气……”只听谷萍儿吃吃直笑,过了一会儿,料是睡沉,再无声息。
陆渐直觉这对母女对白古怪已极,但如何古怪,却又说不上来。这时忽听赢万城咳嗽一声,将杖一笃,说道:“老朽赢万城,求见夫人。”
白湘瑶哦了一声,道:“赢伯有事么?”赢万城道:“有一件要事,想和夫人面谈。”白湘瑶道:“那你进屋来!”赢万城道:“闺房不便,还请出门一叙。”白湘瑶沉默片刻,窗纸上人影晃动,嘎吱一声,门扇中开,白湘瑶倚在门首,亭亭玉立,忽见赢万城身边尚有外人,不觉怪道:“这位婆婆是谁?”
赢万城笑道:“她是老朽寻来的稳婆。”白湘瑶一愣,掩口笑道:“赢伯你真会打趣,难不成这里还有人生孩子?”
赢万城笑道:“她不是来接生的,只是赢某请过来,做个见证。”
白湘瑶放下袖子,疑惑道:“什么见证?”赢万城笑道:“说来话长,夫人想必也知道赢某那点儿微末本事。”白湘瑶道:“龟镜神通大大有名,赢伯太谦了。”
赢万城道:“龟镜神通大大有名,赢某人却不成器,学不到顶尖儿的地步,只会瞧一瞧别人的心思。”白湘瑶眼神微变,蓦地含笑道:“赢伯说笑了,您老不会对我也用龟镜吧?”赢万城笑道:“夫人的‘天狐心法’是个真的,心神多变,小老儿纵有龟镜神通,也不易瞧得明白。”白湘瑶眼中疑惑更深,半边面庞隐没在浓浓夜色之中,不知喜怒,过了半晌,徐徐道:“赢伯,莫非你来这里,就是为说这些?”
赢万城笑道:“不知夫人想我说什么?”白湘瑶道:“赢伯想说什么,妾身怎么知道?”赢万城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脸色忽地一沉,森然道:“夫人是不是想我说,陷害谷缜的不是夫人?里通倭寇的也不是夫人?”他声色俱厉,白湘瑶不禁一愕,忽地咯咯大笑,笑了一阵,方才叹道:“赢伯说得极是。我怎么会陷害缜儿,又怎么会里通倭寇?”
赢万城将竹杖一顿,冷笑道:“白湘瑶,你骗得别人,骗得过老夫么?谷缜从头到尾都是冤枉的,至于害他的人,正是夫人。”
陆渐听得心头突突乱跳,忽听白湘瑶的笑声一歇,徐徐抬起头来,翘着尖尖下颌,美眸中透出一股决绝狠意。
赢万城哈哈笑道:“你想撕烂衣服,污蔑老夫非礼于你,让谷神通不信老夫的话?哈哈,这个只怕行不通,老夫年过八旬,二十年前便已断了男女之事,美人丑女对我而言,都是一般……呵呵,你想举刀自刺,栽赃给我?这一招曾在谷小子身上用过,一用再用,未免可笑……唔,这个念头还算不坏,你想告诉谷神通,老夫既然知道你陷害谷缜,当年事发之日为何不说?如今说来,分明就是信口污蔑。”
他口中所说,均是白湘瑶心中所想,白湘瑶被他突然发难,道心失守,竟被赢万城窥破心事,此时闻言,急忙收拢心神,运转“天狐心法”,抵御龟镜。
“龟镜”神通源自释天风的“无法无相”和公羊羽的“三才归元掌”。“镜天”花镜圆融会二者,创出这门神通,一度大放异彩。但因为这门神通太过奇特,倘若修炼者心术不正,身周众人可说全无**可言。是以久而久之,其他四大流派,各自演化出各种心法,防备龟镜高手窥视本派机密。所幸五流之中,“龟镜”神通最难练成,一代之中练成者不过两三人而已,一旦大成,必为绝顶高手,崖岸自高,多半不屑窥人**。
万归藏东征之时,龟镜高手首当其锋,几被灭绝,唯独赢万城贪生怕死,逃得大难,但他天性贪鄙,将“龟镜”练到五六成,再无精进。可是东岛人才凋零,自他之后,再也无人练成“龟镜”,以至于这老人年过八十,仍然占据五尊之位。
白湘瑶出身“龙遁”,天生体弱,不适练武,但其心智坚忍,练成了本门“天狐心法”,既是媚术,亦是抵御“龟镜”的法门,一旦运转,心思变化无端,赢万城再难把握。但二人大斗神通,极耗心力,白湘瑶体弱不支,渐渐呼吸浊重,涩声道:“赢万城,你不要信口雌黄,污蔑妾身。”
赢万城呵呵笑道:“是不是污蔑,夫人自己清楚。”白湘瑶截口道:“我清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陷害谷缜,可有证据?难道说仅凭你一面之词?哼,‘金龟’赢万城,怕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夫人说得是。”赢万城笑道,“若无证据,难叫岛王信服。但若有证据呢?”白湘瑶怔道:“什么证据?”赢万城笑道:“不错,夫人身怀‘天狐心法’,我这龟镜又练得不成器,照不出夫人的心思。而且夫人用心缜密,还将‘天狐心法’传给小姐,如此一来,小姐的心思也不好猜了。”
“放肆!”白湘瑶厉喝一声,面笼寒霜,“赢万城你忘了岛规么?龟镜神通,不得乱用,如非岛王允许,更不许用于本岛弟子,违者废其神通,贬为杂役。你处心积虑窥视我母女**,难道就不怕岛规责罚吗?”
赢万城哈哈笑道:“赢某眼里,岛规不过是一张破纸。试想一想,既有如此神通,哪个龟镜高手会忍得住不瞧他人**?若是龟镜高手都守规矩,为何其他四大流派会创出各种心法,抵御‘龟镜’?”
白湘瑶冷哼道:“这些话你有胆和神通说去。”赢万城笑道:“你不要拿谷神通压人,他光着屁股的时候,我便认得他了。再说你我之间的话,他还是不知为好。呵呵,你不是要证据么?我便给你证据,夫人要不要听听?”
白湘瑶冷冷道:“好啊,你说说看。”赢万城道:“但凡抵御‘龟镜’的法门,不离一个道理,那便是聚精会神,不可动心,心神一乱,‘龟镜’便能乘虚而入。夫人算计谷缜之前,处心积虑,谋划已久,将‘天狐心法’传给谷萍儿,也是防备老夫看破,但这阴谋却有两个破绽,你心机再强十倍,也是无可奈何。”
“两个破绽?”白湘瑶冷哼一声,面露讥色,“妾身倒想听听。”
赢万城嘿了一声,说道:“第一个破绽,便是谷萍儿真心喜欢谷缜。这一点你也深知。你将计就计,哄骗萍儿,说是只要灌醉谷缜,造成夫妻之实,就能嫁给谷缜。萍丫头深陷情网,哪知你用心险恶,当下照办,不料做了你的帮凶,竟将谷缜白湘瑶脸上血色也无,左手紧紧攥住门框,纤指变得青白,脸上却强笑道:“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不说,时过境迁,谁会信你?”
“老夫不说,自有老夫的道理。”赢万城笑道,“萍丫头对你十分孝顺,虽然悔恨难过,但也不曾告发你。这一点倒是难得,只不过,她到底是女孩儿家,不似夫人那般风流多情。据我所知,呵呵,这孩子当日并不曾**谷缜,被单上的落红,不过是她刺破手指留下的血迹……”
白湘瑶身子一晃,声色俱厉,喝道:“你胡说!”
“夫人不信么?”赢万城心中得意,呵呵笑道,“那日你将谷缜、萍儿留在房里,先向萍儿面授机宜,教她男女合欢之法,却没想到萍儿处子害羞,纵然爱极了谷缜,也不曾依照你的法子,真与谷缜欢好,故而时至今日,仍是处子之身。如此说来,倘若谷缜不曾奸妹,那么也就不会被你撞破,举剑弑母,若不曾奸妹弑母,那么后来的里通倭寇,也就大可商榷了。”陆渐远在树上,听的这番话,不由的心摇神驰。连连点头。
白湘瑶一咬牙,冷笑道:“胡说八道,谁会信你?”
“胡说八道?”赢万城踏前一步,眸子里透出骇人亮光,“那么夫人可有胆子让我证实?”
“放肆。”白湘瑶厉声道,“你一个臭男人,怎能碰我女儿的身子?”
赢万城哈哈大笑,蓦地喝道:“王麽麽。”那老妇战战兢兢,应声向前。赢万城冷冷道:“这位麽麽长年接生,此番前来,为我证实萍儿是否出处子,若是夫人怕赢某弄鬼,老夫大可再将妙妙叫来……”说着一挥手,王麽麽便向屋内走去。
白湘瑶挡住门户,伸手狠狠一推,那麽麽哎呦一声,应声跌倒。赢万城嘿嘿笑道:“怎么,夫人心虚了吗?”白湘瑶胸口急剧起伏,涩声道:“这个稳婆我信不过,你,你叫妙妙来。”
赢万城笑道:“你让我去叫妙妙,你好趁机做些手脚?呵呵,谷缜一死,萍儿丫头大受刺激,半疯半颠,前事全忘,心智不过六岁上下,自然由你为所欲为。”白湘瑶沉喝道:“少说废话,去叫妙妙来。”
赢万城冷笑一声,忽地掉头道:“陆渐,你瞧着萍儿,老夫回来之前,任何人等,不得接近于她。”陆渐扬声道:“好,你只管去。”
白湘瑶脸色大变,心知陆渐既在,自己休想再做任何手脚。赢万城盯着她,笑嘻嘻地道:“夫人,那么我去叫妙妙了……”白湘瑶未及答话,忽听一个声音淡然道:“不必了。”
众人眼前一花,谷神通已然立在院里,望着白湘瑶,神色十分落寞。白湘瑶花容惨变,涩然道:“神通,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谷神通叹了一口气:“不早不晚,方才的话,我正好听到。”白湘瑶娇躯轻轻晃了晃,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难道说,你我十三年夫妻,竟不如这糟老头了的一番话?”
“十三年?”谷神通举头望天,苦笑道,“十三年又如何?再给十三年,我也猜不透你的想法。”说罢向那王麽麽道,“这老人让你来,给你多少银子?”王麽麽道:“五两。”
谷神通自袖中取出一锭大银,交到老妇手中:“我给你五十两银子,好好查看屋内的少女是否处子,不得有半点隐瞒,若不然,就如此树……”将袖一拂,轰隆一声,陆渐身下古槐齐腰而断,顿时一个筋斗栽了下来。
谷神通冷冷瞧他一眼,向那面无人色的老妇道:“还不快去。”老妇惊了个趔趄,低头便要进屋,白湘瑶手臂一横,厉声道:“滚开。”谷神通面色一沉,长眉陡扬。白湘瑶望着他凄然一笑,脸上流露出一丝阴狠,缓缓道:“这个脏老婆子,也配碰我萍儿的身子吗?”
谷神通摇头道:“你不要逼我动手。”白湘瑶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不就是东岛之王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别人说你天下无敌,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懦弱狠毒的无耻小人,从头到脚,还不如一个狗屁。”
这句话惊世骇俗,出自素来柔媚的白湘瑶之口,更是叫人吃惊。白湘瑶一声骂过,大感快意,双手捂面,咯咯娇笑起来,笑了一阵,忽地放手,冷笑道:“谷神通,我骂你是懦弱狠毒的小人,你服不服?”谷神通道:“你要这么说,我也无法。”白湘瑶咬牙道:“你不服么?好,我来说。你第一个妻子跑了,屁也不敢放一个,这叫不叫懦弱?”
谷神通沉默不语,白湘瑶又道:“那么,第二个妻子来了,你却让她独守空房,这叫不叫狠毒?既懦弱,又狠毒,你算不算无耻小人?”
谷神通叹道:“这些年我着实对你不起。那时你文君新寡,一心嫁我,我那时也想娶你之后,或许能够忘掉清影,可是,唉,可是我怎么也忘不掉她,害了你,更害了孩子。你说得是,我谷神通空有虚名,其实只是一个无耻小人。”
白湘瑶神色怔忡,呆立了一会儿,忽地喃喃道:“我怎么也忘不掉她……怎么也忘不掉她……”说着说着,凄声惨笑,渐笑渐低,倏尔化作低哑呜咽,呜咽半晌,忽地停下,揪住胸口,喘息道:“难道,难道你就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欢你,只想长大以后,就做你的妻子,相亲相爱,永不分开。我,我嫁给童啸那蠢材,只因为万归藏来了,东岛亡了,我以为、以为你也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孤零零的,没有男人,哪里活得下去……”说到这儿,她惨然一笑,“可你,你竟又回来了,不但回来,还带了一个又傻又贱的臭女人,在我心上捅了一刀不说,还撒了一把盐,哼,那时侯,我真恨死了你!你为什么回来?你若死了,我就能跟那个蠢男人白头偕老,过得快快乐乐。”
谷神通道:“童老弟为人不坏……”
“呸。”白湘瑶啐了一口,“他一个蠢材,连你都不如,叫他向南,他不敢向北,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他若有半分血气,我也不会毒死他了……”
谷神通身子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白湘瑶咯咯笑道:“我毒死了他,你没听见么?”
谷神通怔了怔,摇头道:“不对,童啸死时我瞧过,乃是死于心病,并非中毒。”
“若是叫你看出来,那算什么本事?”白湘瑶微微冷笑,“告诉你吧,那蠢材爱喝茶,最爱滇南的普洱,我每天睡前便给他泡一壶,茶里下一点‘糊涂散’。你也知道的,那‘糊涂散’本是无毒,但若服药后合欢行房,就会慢慢侵蚀男子阳气,损伤心脉,日积月累,必死无疑。死后还瞧不出来半点痕迹。这么一天一壶,喝完了茶,我便与他欢好,无日不爽,哼,真是便宜了他,过了约莫三月,那蠢材就糊里糊涂地死了,死前还流着泪谢我嫁他,你说好笑不好笑?”
谷神通脸色铁青,半晌方道:“什么时候下的毒?”白湘瑶却反问道:“商清影什么时候离开的?”谷神通举头望天,面露沉痛之色,悠悠叹道:“是我害了童老弟。更可恨的是,我竟鬼迷心窍娶了你。”
白湘瑶冷笑一声,说道:“你娶了我,好好待我也罢,但你只陪了我两天,那两天里,每到纵情极乐之时,你总会叫喊那女人的名字,哼,你只图自己欢喜,可知道听在我耳里,心也碎了……这也罢了,我虽生气,却也没有当真怪你,只想日子一久,我温柔待你,你终归忘了那个贱人。没料到,没料到两天之后,你借口练功,忽然搬了出去,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哼,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
谷神通道:“这确实是我的错,但你大可报复于我,何必加害缜儿?”白湘瑶露出古怪神气,忽地破颜笑道:“你那么高的武功,平素又不与我同房,我便想害你也不能够呢。谷缜那小子自作聪明,武功平平,收拾起来好不容易。再说了,我怎么恨你怨你,也下不了手害你的,但若能将那贱人的骨肉弄得身败名裂,却是叫人十分快意。”
谷神通摇头道:“你害了缜儿不打紧,这么一来,却又害了萍儿。”
“不错。”白湘瑶冷笑道,“我女儿疯了,是我活该。你却死了儿子,将来见了那贱人,瞧你怎么交代……”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眉间流露出缱绻妩媚之态,叫人望之心动。“赢万城,”白湘瑶咯咯娇笑,“没想到我千算万算,竟会栽在你的手里,只不过,你当东岛内奸只我一个么?”说到这里,她身子一晃,嘴角流出一股黑血。
谷神通脸色大变,失声叫道:“湘瑶……”一晃身抢上前去,将她抱住,运掌度入真气。白湘瑶吃吃而笑,费力伸手,轻轻抚着他脸,叹道:“傻哥哥,来不及了!这是‘阎王丸’,方才捂脸的时候就吞啦,过了这么久,谁也救不了了的。呵呵,即便我死了,我也开心,那、那姓商的贱人抢了我的男人,我,我却害了她的儿子,大家扯一、一个直,两、两不相欠……”
谷神通口唇微动,终究未能出声,“阎王丸”药性发作极快,白湘瑶手臂身子渐次僵硬,有如铁石,一抹诡异笑容凝在脸上,触目惊心。
陆渐望着白湘瑶,忽觉一阵虚脱,寻思道:“这女人纵然该死,但她死了又如何?即便死了,谷缜也活不过来了。”想到这里,心头一灰,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身后忽地传来谷萍儿叫声:“妈,你上哪儿去了?萍儿害怕,妈,妈,你去哪儿了,萍儿好害怕……”叫声凄厉,划破夜空沉寂,陆渐心酸难忍,走着走着,忽地就流下眼泪来。
出了寺门,走了一程,忽听前方男女窃窃私语,陆渐方想绕过,忽听那男子道:“妙妙,怎么又哭啦,还是节哀的好。”
陆渐心头一动,纵身上前,拨开树丛,定睛望去,遥见施妙妙坐在一块大石上,呆怔垂泪,狄希立在一旁,从怀里取出一方雪白手巾,伸到施妙妙双颊前,似要给她揩泪。施妙妙忙举手接过,口中道:“多谢狄尊主。”两人交接手帕之时,狄希伸出食中二指,漫不经心,抚摸施妙妙指尖。
施妙妙如遭火烧,忙将手帕收回,抹了抹泪,但觉那手巾带着淡淡幽香,沁人心脾。一抬眼,狄希俊目清亮。盯着自己,勾魂夺魄。施妙妙心中一乱,说道:“狄尊主,你,你也别管我啦。听你劝了两日,我心里好了许多,不会再做傻事。仔细想来,你说得也对,谷缜祸国殃民,确实该死,我为他伤心难过,很是不对。可是,唉,可是不知怎地,我一想到他死前的样子,总就想哭,唉,我真是没用。狄尊主,你代我向岛王说,我不做五尊主好么?”
狄希微微一笑,温言道:“傻丫头,东岛除了你,还有千鳞传人么?”施妙妙一时默然,狄希拉起她纤纤素手,叹道:“妙妙,你放心,将来无论遇上什么为难事,总有我帮着你。”
施妙妙心头鹿撞,忙将手抽回,说道:“狄尊主……”狄希笑道:“干吗老叫我尊主,忒也生分了,我叫你妙妙,你就不能叫我狄希么?”施妙妙双颊发烫,低头道:“狄,狄尊主,我,我心里好乱,你让我一人呆着好么?”狄希点点头,软语道:“那你答应我,别做傻事,我便去了。”
施妙妙连忙点头,不料狄希并不依言挪步,仍是双眼含笑,凝注在她脸上,施妙妙被瞧得无地自容,低声道:“你,你,还不走,盯着我做什么?”狄希叹道:“妙秒,其实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施秒妙道:“什么话,日后再说不成么?”狄希摇头道:“不成,过了今晚,我或许再没勇气说出来了。”
施妙秒闻言,不觉心软,说道:“那好,你说。我听着便是。”狄希曼声道:“妙妙你知道么,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个女子,可这女子心里没有我,叫人好生难过。”
施妙妙奇道:“狄尊主人俊,心肠又好,武功更不用说,还愁没人喜欢么?”狄希目不转睛望她片刻,忽儿叹道:“只因为那个女子心里装着另一个人,那人虽然不好,却有别样的法子,总能占着她的芳心,即便身在苦狱,也能叫那女子茶饭不思,对镜垂泪。我瞧着她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却不知道如何为她排解忧愁。唉,我总是想,只要那女子想着那人一日,我便多受一日痛苦,想着那人一年,我便多一年痛苦,若是,若是想着那人一生,我便只好终身受苦了……”
施妙妙听得心儿剧跳,她万没想到狄希说的女子竟是自己,一时惊慌失措,望着狄希,不知说什么才好。狄希笑意融融,伸出手指,指尖掠过妙妙的玉颊,不沾肌肤,只掠起几丝秀发,口中喃喃道:“妙妙,你真要我一生都受苦么?”
施妙秒从未遇到这等情势,不由得身子僵硬,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正觉慌乱,忽听一人道:“九变龙王,你才不的好人。”
狄希目光一闪,转头望去,只见陆渐分开草木,双目如炬,瞪视自己。狄希不觉笑道:“我自与妙妙谈心,足下干吗出口伤人?”陆渐冷哼一声,大声道:“施姑娘,谷缜对你一往情深,他尸骨未寒,你便与其他男人厮混,太也无情了吧。”
施妙妙涨红了脸,斜挑竖眉,羞怒道:“你,你说谁?”陆渐冷笑道:“我就说你。”施妙妙气急欲狂,未及想到说辞,狄希已道:“谷缜自作孽,不可活,难到说死了还要连累妙妙么?”
陆渐呸了一声,道:“谁说谷缜作孽?方才真相大白,谷缜是被白湘谣冤枉,白湘谣阴谋败露,已经当着谷神通的面服毒自尽了。”
那两人均是一惊,施妙妙失声道:“你,你的话当真?”陆渐怒道:“你到这个时候,还不相信谷缜么?谷缜喜欢上你这等轻薄的女子,我真为他不值。”施妙妙脸色煞白,倒退两步,蓦地转身,一阵风奔向远处庙宇。狄希叫道:“妙妙……”方要赶上,只听陆渐喝到:“乘人之危的小人,先吃我一拳。”
陆渐有心为谷缜出气,显露“唯我独尊之相”,一拳送出,拳意铺张十方,狄希射出长袖,拳袖一交,狄希双颊赤红如血,忽借陆渐拳劲,飘身纵上一棵大树,冷笑道:“小子,咱们走着瞧。”一矮身,隐没不见。
陆渐收敛法相,拳意经久不绝,四周草木兀自嗡嗡轻颤,陆渐回望三祖寺一眼,忽地叹了一口气,迈开大步,向着农舍走去。
走了一程,农舍在望。忽见农舍之中,一点橘色亮光若隐若现。陆渐心中狂喜:“阿晴回来了么?”施展全力,流星般赶到屋前,猛力推开门扇,大声叫道:“阿晴,是你么……”叫声未绝,忽地愣住,只见桌上一盏气死风灯,照着一个华服男子,右手摇一柄鹅毛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见自己,嘻嘻笑道:“姚师妹神机妙算,陆兄果然还在这里。”
“沈秀?”陆渐又惊又怒,“你来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么?”
沈秀冷笑道:“武功高了,了不起么?若不是姚师妹吩咐,少爷我才懒得来呢。”
“阿晴吩咐?”陆渐一把扣住沈秀肩膀,“你想骗谁?”他力贯五指,不啻宝刀利剑,沈秀痛得眉头蹙起,却不挣扎,笑嘻嘻地道:“你不信么,且看这个……”说着抬起左手。陆渐这才发现,沈秀把玩之物,竟是一串贝壳项链。
陆渐骇然变色,劈手夺过项链,那项链上的每一颗贝壳,都是他亲手打磨,料是姚晴经年贴身收藏,浸润了美人体气,变得圆润光洁,如珠如玉。
陆渐呆了一会儿,瞪着沈秀道:“这项链,这项链哪来的?”沈秀毫无惧色,嘻嘻笑道:“姚师妹给的,她说了,将项链还给你,你与她之间,也算作个了结。你不是喜欢宁凝么,那就只管喜欢她去。”
陆渐怒道:“胡说八道。”挥拳欲打,沈秀忙道:“这都是姚师妹的原话,绝无半字杜撰,要不然,给我一个天作胆,也不敢孤身前来,冒犯虎威。”
陆渐拳势一顿,心中不胜恍惚,喃喃道:“你撒谎,阿晴在哪里?我要见她。”
沈秀笑道:“她若想见你,何苦让我前来?她还说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想见你,你是死是活,娶亲生子,都和她毫无干系。你想想看,若非姚师妹授意,我怎么知道这条贝壳项链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又怎么知道你竟会喜欢我那宁凝妹子?哈哈,恭喜恭喜,宁凝妹子容貌美丽,性子温和,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真要羡慕死了。”
他嘴里说着恭喜羡慕,脸上却尽是讥讽嘲笑。陆渐心乱如麻,呆立当地,喃喃道:“她当真不想见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随我去见她,瞧她见是不见。”
陆渐心知姚晴性子决绝,一经决定,断无更改,抑且如沈秀所言,贝壳项链和宁凝之事,均是至隐至秘,只有他与姚晴知道,若非姚晴亲口道出,沈秀决计不能拿来说嘴。想到这,不觉万念俱灰,叹道:“她,她为何要你来见我?”
沈秀笑道:“那是因为沈某为了姚师妹,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一往情深,决无二念。沈某如此心诚,姚师妹便是个石头人儿,也会动心,哈哈,更何况陆兄移情别恋,伤透了姚师妹的心,害她这两日哭得泪人儿似的,沈某瞧着,也觉心疼,于是自告奋勇,来为师妹了结宿怨,排解忧愁。”
“谁移情别恋?”陆渐急道,“她错怪我了。”沈秀笑道:“是否误会,你自己与姚师妹说去,沈某决不拦你。”他将手一摊,一副大方神气,陆渐见状,反而踌躇起来。沈秀眼珠一转,嘻嘻笑道:“难道陆兄真没在心里想过宁凝妹子?”陆渐不觉心中一乱,暗道:“我的确曾想过宁姑娘,梦里叫过她的名字,心里也时常记挂着她,唉,千错万错,错都在我,阿晴恨我怨我,也是应当。”想着心中一颓,松开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掸掸衣衫,哈哈大笑,提起气死风灯,逍遥而去。陆渐望着他背影,几欲追上,但终又颓然止住,只是呆呆站着,忘了身在何处。
日起月落,朝露浸衣,如水夜色悠悠而过,陆渐犹似木雕泥塑,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巨鹤见此情形,不知他是死是活,着急起来,展翅拍打,拍到第七下时,陆渐才一晃身,俯身吐出一大口鲜血,凄然望了巨鹤一眼,步履蹒跚,向着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只顾前行,浑不知走向哪里,巨鹤找来鱼虾果子,他也无论生熟,抓来便吃。又过几日,巨鹤伤势痊愈,渐渐能够纵跃飞举,料想再过几日,便能翱翔青冥了。
这一日,陆渐昏沉之间,忽听尖利鸣叫,陆渐听到巨鹤叫声,但觉其中蕴含极大愤怒,不由张眼望去,只见巨鹤颈上套着一根粗大绳索,四个猎人围着它,钢叉纷举,口中大声呼喝,意带恐吓。
陆渐本是心丧如死,见此情形,不觉心血上涌,喝道:“住手。”喝声中贯注无俦真力,那四名猎人耳鼓破裂,脑门上犹似挨了一记闷棍,纷纷丢了猎叉绳索,蹲在地上,口吐白沫。
陆渐上前解开巨鹤束缚,望着地上四人,一言不发。那四人均露恐惧之色,连叫饶命。陆渐经此一事,神志稍稍清明,四顾道:“这是哪里?”一名猎人勉强站起,说道:“这是紫金山,我们四个见这鹤儿神骏,只当是无主之物,多有冒犯,还望好汉饶恕。”陆渐皱了皱眉,挥手道:“全都滚吧。”四人如得大赦,抱头鼠窜而去。
陆渐心道:“紫金山不是在南京城外么?我竟一路来了这里。”想到这里,心头一动:“哎呀,我只顾自己难过,竟忘了一件大事。”猛地想起当日秦淮河边、萃云楼头,谷缜托付给自己的一件事来,于是打起精神,向那巨鹤道,“大家伙,我要去城里办一件事情。人心贪婪,你最好呆在树上,不要下来。”
巨鹤见他振作起来,亦是欢喜,俨然听懂陆渐言语,拍翅纵到树梢,咕咕直叫。陆渐转身入了南京城,呆到夜间,潜入旧宫城东安门外,他此时身法之强,如鬼魅幻形,宫中守卫正面遭遇,也只觉一阵清风拂面,瞧不见半个人影。
陆渐找到门左的镇门石狮,向东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见一株老槐。陆渐睹物思人,想到谷缜,心中不胜黯然。他四顾无人,蹲身摸那老槐根部,果然有六条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陆渐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数到第三条老根,伸手去挖根下,但觉浮土柔软,不多时便碰到一个坚硬物事,起将出来,却是一枚尺许见方的铁盒。
陆渐将铁盒握在手里,但觉一阵潮湿冰凉,顺着手心沁入胸臆,眼里酸酸涩涩,竟是想哭。伤感之际,遥听得宫卫脚步声响,当下收拢心情,将身一纵,由屋顶掠出宫城,随即又越过内城、外城。他身法飘忽,如履平地,偶有守城军士瞧见,也只见一团黑影,倏忽而逝,只疑是鬼怪幻形,吓得张口结舌,不敢动弹。
陆渐回到巨鹤栖息的树下,召唤巨鹤,同到一户人家,在灯下检视铁盒。盒外无锁,盒内有一层厚厚油布,料是防水之物。展开时宝光四射,一玺一环赫然在目,陆渐大为吃惊,不知谷缜是何时将这传国玉玺、财神指环藏在盒里。
再瞧玉玺下压着一封信笺,展开看时,只见笺上写道:“携此指环,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某死讯,请他另立新主。那人住处地图在信笺之后,循图前往即可。另,传国玉玺转赠与你,此物千古之宝,窥视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自传国玉玺之后,墨迹新鲜,当为后来补上。
陆渐望着谷缜笔迹。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好半晌心情平� �,拭了泪,将玉玺、指环揣入怀里,翻转信笺,果见朱笔勾勒了一幅地图,甚是详尽。
陆渐细看那图,当在苏北群山之中,离南京约有数百里路程,于是收起铁盒,携着那只巨鹤,向那地图所指,信步走去。
此前陆渐自怜自伤,身外无物,一旦脱出哀伤心境,留心四周,发觉不少百姓扶老携幼,拥向南京,无论男女老少,均是愁眉不展,面有菜色。
陆渐暗自奇怪,但他面皮甚薄,不便询问,走到正午,忽见道旁有人僵卧,急忙上前扶起,却是一名老者,皮肉浮肿,两眼圆睁,口角流着长长腥涎,竟已死了多时。陆渐呆怔了时许,挖坑将其埋了,再向前行,离南京越远,流民越多,潮水也似涌向城镇,道边田间,时见倒毙饿殍,多是老弱病残。陆渐沿途掩埋尸首,心中好不茫然,思索良久,蓦地想起那日在沧波巷中谷缜的预言,蓦地惊出一身冷汗,心道:“难道说那大饥荒真要来了?”举目眺望,大好田园杂草丛生,人影也无,陆渐越发纳闷,暗想风调雨顺,无旱无涝,不该有此情景,这么看来,连年倭患兵灾,真叫田园荒芜,民不聊生了。
陆渐一文不名,遇上如此灾祸,也无半点法子。好在那巨鹤伤势痊愈,展翅冲霄,飞行绝迹,然而每到傍晚,无论陆渐身在何地,总会飞回。回来时,爪间总是攥着百斤海鱼、整树果实,乃至于整只幼鹿黄羊,也不知是从几百里外捉来。故而陆渐行走灾荒之地,竟无饥馁之患,但他天柱山之后,精气自足,饮食渐少,一日但喝几口泉水,吃两个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将巨鹤送来的食物周济饥民,纵是杯水车薪,却叫他心中安宁。
旅途无事,陆渐想到天柱山之战,用心推演“金刚六相”,渐次明白其中奥妙。原来,同一门“大金刚神力”,以不同本相施展,竟会生出不同变化,就如六门不同的武功,每一门均有极大的威力。只是这“金刚六相”单用尚可,一旦合并混用,陆渐便觉晕眩心跳,神志昏沉。所幸他天性不甚好强,既感不适,也就作罢,不料如此一来,反而大合佛门空明之旨,若不然,强行合并六相,势必又如当日一般,走火入魔,以致疯狂。
这日陆渐走在道上,忽闻哭声。他听那哭声悲切,不由循声前往。尚在远处,便嗅到一股粥饭香气,走近了,只见数百农夫围成一团,布衣褴褛,面黄饥瘦。陆渐挤上前去,只见人群里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白气翻腾,熬了一锅稀粥,锅前立着几十个青衣仆僮,手持刀枪,神情骄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妇女,半跪半坐,怀抱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那孩子头大身细,瘦骨伶仃,双眼紧闭,小脸上透出一股青气。那妇人涕泪交流,颤声道:“易老爷,行行好,给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没进一粒米了,再饿下去,可就没命啦……”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要喝粥,成啊,把这地契签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陆渐循声望去,远处凉椅上歪着一个胖大汉子,左右各立一名丫环,一人打伞,一人摇扇,装扮甚是妖娆。那胖汉捧一杯茶,吹开茶沫,眼望妇人小孩,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妇人脸色畏缩,不敢正眼瞧那胖汉,只是嗫嚅道:“签地契,我,我哪能作主?”易老爷笑道:“你不能作主,你男人能啊。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你这当妈的,就不能劝劝你家男人。别死硬死硬的,画了押,卖了地,一切好说,何苦恁地倔强?”
那妇人惨然道:“易老爷。我家就靠这几亩薄田过活,没了地,来年怎么活啊?”易老爷放下茶杯,身子前倾,肥脸上挤出一丝阴笑:“来年没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那妇人身子一震,张大了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忽听那孩子梦魇一般,嘤嘤哭了起来,眼还闭着,嘴里却细声细气,不住喊饿。那嗓音越叫越弱,农妇听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声,忽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道:“甭哭了,这地,咱卖!”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农夫分开众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双目无神,走到胖汉案前,缓缓道:“易老爷,村南石口坡十亩三分水田,你给多少价钱?”易老爷嘻嘻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农夫道:“二十担谷子?”
“屁!”易老爷啐一口,“两担谷子,多一粒也不成。”
“两担谷子?”那农夫黑脸里透出一股暗红,额上青筋凸出,双手攥着桌案边缘,身子一阵阵发抖,“易老爷,天地良心,十亩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担、一百担啊。”易老爷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头。冷冷道:“一担五……”农夫一愣,眼里浊泪乱滚,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丧天良,要遭天谴的……”眼看那胖汉嘴唇翕动,只怕他又要减价,无奈忍了气,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时,只觉心力交瘁,哼了一声,瘫软在地。
“好,好。”易老爷抖着那张契约,哈哈大笑,“就这价钱,十亩地一担五,二十亩地三担,卖地的赶紧卖,再往后,哈哈,这价钱还得减。”说着纵声狂笑,四面农夫农妇无不面色惨淡,陆续有人上前,画押卖地。
陆渐再傻十倍,也听出这易姓富户趁着荒年,要挟众人贱卖田地,不觉怒火中烧,蓦地分开众人,走到桌前。易老爷瞧他眼生。便叫道:“小子,你是哪家的,要卖地么,先排队……”陆渐一言不发,抓起桌上契约,双手一分,数十张契约化做片片飞碟,经风一吹,漫天散去。
易老爷又惊又怒,哇哇叫道:“反了反了,来人啊,给我往死里打。”众仆僮哄然答应,持枪弄棒,一窝蜂围将上来。陆渐瞧出这群奴才无甚武艺,不愿伤人,施展”天劫驭兵法”,刀枪近身,便伸手抢夺。众仆僮只觉手心一空。武器既已易手。陆渐随守随扔,有如儿戏一般,众仆僮无不傻眼,易老爷见势不妙,转身便逃,陆渐纵身抢上,轻轻拿住他心口,喝声“起”,将那胖大身躯高高举起,搁在那锅粥上,冷笑道:“狗东西,下去洗个澡吧!”手腕一转,易老爷身子徒沉,离那沸粥不过数寸。
热气扑面,灼灼生痛,易老爷魂飞魄散,杀猪也似惨叫。忽听噗的一声,一股臭气弥漫开来。陆渐抬眼一看,却被这厮惊吓过度,屎尿齐丸流,陆渐只恐秽物流出,坏了一锅好粥,挥手将他掷到一旁,道:“滚吧,再若欺压良善,势必叫你好看。”
易老爷浑身筛糠,话也不答,由众仆僮扶着,跌撞去了。陆渐上前舀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边,那农妇惊喜莫名,称谢不止。众农夫均是饿得狠了,见状一拥而上,乱哄哄抢那粥喝,为争多少先后,竟然厮打起来。
陆渐瞧得吃惊,欲摇出手阻拦,又怕众人经受不起,一转念,双手按腰,显出“唯我独尊之相”,沉喝道:“全都退开。”法相显露,霸气纵横,众人不自觉停了打斗,望着陆渐,神色惊惶。陆渐扬声道:“大伙儿排队喝粥,小孩妇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壮男子最后。”众人为他气势所慑,不敢有背,纷纷列队取粥,只是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闻风赶来的饥民却是越来越多,片刻间已不下千人,许多人粒米未进,望着大锅,号哭起来。
陆渐望着黑压压人群,深感无力,心道:“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济大众。谷缜若在,可就好了。”想到谷缜,不胜黯然,伤心时许,蓦地心头一动:“我真糊涂了,谷缜自然不在,不是还有那物事么?”从怀里取出财神指环,握在手心,寻思道:“财神通宝,号令夭下。赢万城曾说天下豪商均要受这小小指环的支使。而今形势紧迫,权且一试。”想着询问一个老人道:“方圆百里,可有极富的商家?”
那老人道:“说到富商,莫过盐商,此去不到百里,便是扬州,两淮盐商都在城里。”陆渐道:“那最富的盐商是谁?”老人不假思索:“那还用说,自然是城东丁大官人了!”
陆渐微微点头,扬声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扬州筹粮。”也不待众人回答,迈开大步,来到无人之处,方才施展轻功,风飙电掣,五十里路弹指即过。到了扬州,他直入东门,询问路人,找到丁府之前,遥见朱门巨楹,飞檐蔽天,两丈高墙上挑着百十个彩绸灯笼,迎风招摇。门前一字站着几个男女,虽是仆婢,却个个衣锦着绣,气焰高涨。门前人物进出,车马如流,陆渐见这气派,几疑来到皇宫之外,迟疑半晌,方才举步上前。刚到门首,便有一个男仆张臂拦住,笑吟吟地道:“阁下有刺么?”
刺即是后世所谓“名片”,古时候在官场商场厮混,无刺不行,求见权势之家,必先递刺通报。陆渐一介草民,哪知这些规矩,闻言傻愣愣地道:“什么刺?”
众仆婢均笑,上下打量陆渐,见他衣衫敝旧,土头土脑,别说府里的仆僮,就是姨太太房里的猫儿狗儿也比他瞅来顺眼些。一时不论男女,纷纷流露不屑之色,陆渐心想正事,尚自不觉,又道:“我想见丁大官人,烦请大哥通报。”
那男仆也不答话,只是冷笑,旁边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有闲工夫见人?再说丁家什么地方,什么蠢牛蠢马也能进么?”
陆渐看出众人冷眼,心道:“这些男女只是家奴,一登豪门,便也瞧不上寻常百姓。狗仗人势,莫过于此。”微一沉吟,取出“财神指环”套在指上,一拂衣袖。显出“明月流风之相”,众仆婢只觉眼前一花,陆渐土气尽去,俊朗无匹,衣衫虽然敝旧,神韵却如遗世王孙,清贵高华,生平未见。
众仆婢不料转瞬之间,陆渐脱胎换骨,变了一人,无不惊怔失色。陆渐一转碧玉指环,朗声道:“烦请告知丁大官人,财神指环主人求见。”
众仆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急忙奔入府内。过了约摸盏茶工夫,门内脚步声大作,人尚未到,笑语先至:“谷爷,何事劳你大驾……”说话间,奔出一名壮年男子,体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随风飘洒,他来到门首,左右顾望,目光落在陆渐指尖玉环上,眼里露出惊疑神色。
陆渐心知此人一听财神指环,必将自己当作谷缜,可惜指环如故,人却已非,不由心中黯然,叹道:“阁下便是丁大官人么?”那男子一愣,拱手笑道:“区区便是丁淮楚,敢问阁下尊号?”
陆渐道:“我姓陆,叫我小陆便是。”丁淮楚忙道:“岂敢岂敢,请陆爷入府说话。”
二人并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回廊九曲,柳暗花明,不似行走于闹市大宅,却似深入崇山峻岭,不时有艳姬美人穿梭往来,环佩叮当,曼妙如仙。陆渐看得皱眉:“城外饥民哀号,这些豪商却如此奢华,当真叫人心寒。”
“明月流风之相”一显,举手投足,便有龙凤之姿、高华之气。丁淮楚雄躯美髯,华服峨冠,自命扬州魁首,风流雅士,但与陆渐并肩一站,却无端矮了半截。只觉这少年明明粗服乱头,通体却如明辉流荡,光照一室,令人油然而生倾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陆渐自称指环主人,他心中原本十分怀疑,此时不觉怀疑尽去,好生叹服:“真名士自风流。此人风采,当今之世,只怕唯有谷爷足以比拟。”
入厅对坐,丁淮楚笑道:“陆爷什么时候取代谷爷,做了财神指环的主人?”陆渐本想说:“我暂且保存此环,并非指环主人。”但转念又想:“那些仆婢都如此势利,这些商人更不用说。我若实言相告,只怕这丁淮楚心存轻视,不肯买账。我受些羞辱也罢了,若耽误了千万饥民,岂非大大的罪过。”他平生极少说谎,心中犹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见丁淮楚一双眸子凝注自己,惊疑不定。
陆渐心中咯噔一下,捧起茶碗,掩盖窘状,口中慢慢道:“刚刚不久。”他此时化身冲大师的本相,一颦一笑,潇洒不尽,便是举杯饮茶,也有泱泱之风。丁淮楚见他神采,疑念顿消,他心思玲珑,心知陆渐来必有因,便笑道:“恭喜陆爷成为指环新主,但不知陆爷前来,有甚吩咐?”
陆渐定了定神,将来意说了,又道:“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粮食,赈济城外饥民。”丁淮楚沉默半晌,叹道:“丁某也不是全无心肝,忍见百姓遭灾。只是冰冻三尺,非是一日之寒,这大饥荒日积月累,来势凶猛,而今别说官仓告罄,丁某所有的四仓谷米,也尽都放出去了。如今是金银多,稻麦少,拿着银子,也买不到赈灾的粮食。”
陆渐道:“那么从别省调粮如何?”丁淮楚道:“这事已在筹办,却有一些麻烦。”陆渐道:“什么麻烦?”丁淮楚皱眉道:“我召集两淮盐商筹了银子,去山东、湖广、四川等地买粮,前后派了三批人手,去了两个多月,至今也无消息。不只如此,官府筹集的赈灾粮食,途经江西,粮船遭遇水寇,连人带船沉入长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陆渐吃惊道:“这样说来,其非有什么古怪?”丁淮楚点头道:“陆爷说得不错,只怕是有人故意设局,不让粮食进人江浙。”陆渐不由怒道:“谁人如此狠毒?”丁淮楚叹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谁知那探子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陆渐想了想,说道:“无论如何,百姓可怜,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筹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陆爷有命,丁某赴汤蹈火,断无不认,从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筹集粮食,竭力赈饥,想来支撑一月两月,还是成的。”
陆渐见他答应,不胜欢喜,当下起身告辞,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陆渐婉拒,只得召来车马,将陆渐送到城外,分别之时,丁淮楚忍耐不住,问道:“陆爷,敢问一句,谷爷可还安好么?”
陆渐神色一黯,叹道:“他已过世了。”丁淮楚身子剧震,脸色刷地惨白。陆渐微微苦笑,拱手作别。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风之相”,回复本来面目,正想取下指环,贴身收藏,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道:“小子慢着,将那戒指给我瞧瞧。”
陆渐转身望去,只见远处走来一个巨汉,高有丈许,铁塔也似,蓝布衣衫里筋肉坟起,满脸虬髯有如钢针,随他环眼一瞪,根根竖立,嘴边衔着一根粗逾儿臂的黄铜烟斗,烟锅里红光闪闪,白烟如柱,从那大鼻孔里曲曲折折喷将出来。
如此巨人,陆渐生平仅见,更有趣的是,巨人双肩宽阔,左肩上竟坐着一个小老头儿,干瘪瘦弱,须发稀疏,衔着一杆白银烟斗,亦自吞云吐雾。陆渐见那老者模样眼熟,心头一动,蓦地变色叫道:“沙天洹……”
那小老头儿眼皮一抬,两眼迸出灼灼精光,洪声道:“你叫谁?”他人虽瘦小,声音却很洪亮。陆渐本以为打招呼的是那巨汉,如今才知是他,一时颇为惊讶,定神细看,方觉这老者与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却要瘦小许多,眉宇间更多了一股凛凛正气。陆渐自知认错了人,忙道:“对不住,小子眼拙,看错人了。”
那巨汉哈哈大笑,竟如半空中打了一阵响雷。小老头儿的嗓音已让陆渐吃了一惊,巨汉的笑声更吓他一跳。那巨汉望着陆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笑眯眯地道:“小娃儿挺有礼貌,很好很好。猴儿精,你说对不?”
小老头儿两眼一翻:“你这老笨熊若也懂礼貌,孔夫子也要欢喜得活过来。”巨汉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过来咱也不养他。倒是你猴儿精当心,听这小娃儿的口气,那王八羔子还没死呢。”
小老头儿唔了一声,面露愁容,低头沉思半晌,蓦地悟到什么,血涌双颊,怒道:“老笨熊,你骂谁是王八羔子?”巨汉嘻嘻笑道:“我却忘了,我骂他就是骂你,骂你就是骂他。也罢,我再骂你一句王八羔子,全当骂他如何?”
小老头儿大怒,举起烟斗,出手如风,在那巨汉头上狠狠敲了一记。陆渐见他出手凌厉,不由失声惊呼,谁知巨汉挨了一下狠的,眼皮也没稍抬。依旧笑眯眯的,吧嗒吧嗒,吞云吐雾,听见陆渐惊叫,顿时乐道:“很好很好,小娃儿有礼貌,良心也好,啧啧,猴儿精,你跟人家比起来,可是差的远了。”
“什么?”小老头儿怒道:“老笨熊,你说老夫不如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举起手来,又敲巨汉两记烟斗。巨汉却是动也不动,乐呵呵只管抽烟。陆渐瞧得发呆,只觉这小老头儿出手快狠,生平少见,这巨汉连遭重击,嬉笑自若,更是奇怪极了。
小老头儿怒气稍减,冷哼一声,将身一纵,轻飘飘从巨汉肩头跳下,瞪着陆渐一摊手道:“拿来!”陆渐怪道:“拿什么?”小老头儿翻眼道:“老子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来,少顿板子。”
陆渐见他气势汹汹,心中微微有气,说道:“老先生见谅,这枚指环是我好友的遗物,不能随便给人。”小老头儿脸一沉,说道:“那么你是不给了?”陆渐道:“不错。”小老头儿吹起胡子,巨汉却道:“猴儿精,人家一个小娃儿,面嫩心软的,你吓唬他做什么?”说罢倒空烟锅余烬,将烟头别在腰间,笑嘻嘻地道:“小娃儿,你这一枚指环,能将大盐商丁淮楚哄得晕头转向的,想必有些来历吧。”
陆渐暗自犯疑,这两人忽然而来,话不多说,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环的歹人?当下心生戒备,慢慢道:“是有来历,但二位无干。”
“故弄玄虚。”小老头儿冷笑一声,“当我不知道这狗屁指环的来历么?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若不是财神指环。丁淮楚富甲淮扬,怎么会老老实实听你使唤?”
陆渐无意隐瞒,便道:“老先生说得不错,这戒指正是财神指环。二位若要恃强抢夺,说不得,小子只好奉陪。”
巨汉哈哈大笑,如雷贯耳,小老头儿却冷笑一声:“就你这不成器的娃儿拿这玩意儿当宝,我老人家才没兴趣。我只问你,这指环谁给你的?”陆渐道:“不是说了么,使我好友。”
“好友?”小老头儿皱眉沉吟,“你那好友什么样子?是不是四五十岁年纪,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颗朱砂小痣?”陆渐益发奇怪,摇头道:“那好友与我年纪相仿,不到二十呢。”
巨汉、小老头儿面面相对,小老头儿皱眉道:“奇怪。”巨汉也道:“奇怪。”小老头儿道:“没准这小子说谎骗人。”巨汉摇头道:“不像,这娃儿瞅来老实,跟我老笨熊有得一比。”小老头儿啐了一口,目不转睛打量陆渐半晌,忽然露出沮丧之色:“难道这么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汉呵呵大笑,哄孩子似的拍拍他头:“也许瘦竹竿真的死了,都是你多疑。”
“放屁。”小老头儿打开巨掌,两眼上翻,“那厮从小鬼头鬼脑,诡计多端,杀了老夫,我也不信他死得那么容易。”巨汉笑道:“瘦竹竿鬼头鬼脑不假,你也是猴儿成精,半斤八两,都不是好人,还是我老笨熊实心眼儿,老实可靠。”
“你老实可靠?”小老头儿望着他冷笑,“吃饭喝酒怎么就没见你老实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两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银子,就不知道心痛?不成,再跟你混下去,老子早晚倾家荡产,要散伙,一定要散伙……”
巨汉啧啧道:“猴儿精,何苦这么绝情?不就几两臭银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发了财,一定还你……”小老头儿冷笑道:“发财,这辈子还是下辈子?”巨汉小道:“这辈子最好,下辈子也不赖。”小老头儿道:“不赖?我瞧你是无赖。”巨汉咧嘴憨笑,抽出烟斗,顺手一摸,忽觉烟袋已瘪,当下趁着小老头儿不备,一把从他腰间夺过烟袋,将袋内烟草全倒在大烟锅里,敲火石点着了,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小老头儿怒极大骂,拳打脚踢,巨汉甘受殴辱,嘴里哼哼,仿佛不胜其苦,一双铜铃大眼却忽闪忽闪,间或掠过一丝狡猾。
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骂骂咧咧,一个闷头抽烟。陆渐但觉生平所见怪人,无出二人之右,一时啼笑皆非,见二人只顾打闹,不问自身,只好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