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现在的这份产业得来不易啊。
自从祖上由打山东“光着腚”一般地“闯”到了京城那天起,正是依靠了手上的这门酿酒的绝活儿,虽然没有发上个什么大财,但至少可以维持住一家的生计,也在“天子脚下”落稳了脚。等传到了独苗儿林老蔫这一辈的时候,林家在一家老少的衣食不愁之余,这手里面多多少少地还有了那么一点儿的结余。
正所谓,鸟恋旧林,鱼思故渊;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因为有了积蓄,再加上原本人丁兴旺的林家,从打来到起,居然连续几代都是一脉单传,就是到了他这里,也始终难有改变。小十年前,林老蔫那可是直熬到了将近四十,熬得他都快发疯了,这才喜得贵子。
所以,林老蔫坚定地认为,皇城虽好,对于林家,却并不是一块值得久留的风水宝地≮是,林老蔫也和所有恋家恋故土的人们一样,开始为林家的未来而盘算v贝儿子刚一落生,他就拿着省吃俭用地积攒下来的银子,不仅在老家登州置办了几十亩的田产,还在登州城内预先购置了一个铺面○看他一向喜欢闷头不语,外表更总是给人以一种傻憨傻憨的感觉,丝毫也没有半点儿商人应该拥有的那种精神气儿。但在内心深处,他却是个极其精细之人。
林老蔫给林家未来划出的道道,首先是有田不愁没粮。其次,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丢,他不仅要继续办酒厂,还要自己开店,这叫前店后厂,肥水永远不流外人的田。
要说起来,林老蔫的举家迁移计划,还早在那些已经把大半个中国闹得天翻地覆的太平红军离着京城很远之前,那就应该实施了过,林老蔫却没能如愿。
其一,留在老家帮着看守那.片大产业的家人告诉他,登州城内的铺面没有了,因为,被皇上请来的盟友俄国大兵,把铺面征用做了兵营。
其二,南方造皇上反的兵们已经.靠近了胶东,说不准哪一天这战火就会烧起来。
其三,由于从天津卫到京城的.周围,也都驻扎了大批皇上的俄国盟友,这些嗜酒如命的俄国大兵们,一时间闹腾的是酒比金贵。林老蔫在心疼老家的田产同时,不由得眼睛也红了起来,他想借此大好商机,把丢掉的一切重新都捞回来。
可惜的是,林老蔫这回可是彻底的看走了眼了。他.的作坊倒是赶上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爆,就连他用从黑市上咬着牙购回来的高价粮刚刚酿造的、尚不够储存窖期的酒,也都被蜂拥而来的虎狼一样的俄国大兵一抢而空过,俄国大兵们能给他留下的,却只是成麻袋背来的、连擦屁股纸都不如的、还带着清新油墨浓香的大清宝钞。
这场大洗劫,叫林老蔫的作坊顷刻间变得一贫如.洗。
太平天国红军光复北京城,林老蔫和所有的贫.苦民众一样,终于等到了变天的时刻。随着太平天国政府的努力,北京城的粮食缺口不仅很快就被补足,粮价也基本恢复到了战前的水平,林家的酿酒作坊,也熬来了又一次的重生。
要说起京城的.那个安琪尔商行,也就是如今的裕丰商贸公司,林老蔫那可是不陌生◎为还早在京城的天没变之前,安琪尔商行就曾对他林家这个作坊虎视眈眈。尽管当时的林家酿酒作坊已陷困境,但这个老实巴交的林老蔫,却绝不是一个甘愿轻易认输的人。所以,很有背景的安琪尔商行数次兴致勃勃而来,又总是灰头土脸地背兴而回。
谁知道,林老蔫苦熬苦撑地终于熬出了头,林家作坊也渐渐显露出了再度兴旺之势之际,偏偏又赶上了公私合营的这股“呛人的飓风”。
林老蔫想不通,不舒服,而且还是很想不通,很不舒服。
合股?他不干,也不敢干。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的人心,早就都被狗吃了,亲兄弟尚且还为钱财相互间打得是你死我活,更何况彼此间什么底细都相互不清楚的陌生人了。
不过,这个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林老蔫自然也得对“官府”低头。无奈之下,林老蔫再次一咬牙、一跺脚,既然惹不起,干脆卖他个娘的了事。就这样,林家作坊经过折价,被裕丰商贸公司收购。裕丰商贸公司在成功收购了林家作坊之后,对这个擅长酿酒工艺,精通作坊管理的前掌柜,也没有弃之一边而不理,而是盛情邀请林老蔫继续留任。
林老蔫没有推辞,因为他的生命早已经与这个酿酒作坊融为了一体。自那以后,林老蔫亲眼看着他的林家作坊一天天地繁荣、昌盛,仅仅五年的时间,他所领导的工人就由过去的几十个,变成了如今的几百个。
但是,这一切,却并没有叫林老蔫产生任何的喜悦感。虽然在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作坊里,他还是像当年一样,“以主人翁的姿态”(连续三年,林老蔫都曾获得过市工商委系统的劳动模范称号,这是官方对他的评价)、寡言少语地埋头于自己应该做的一切而,在他的内心里,自始至终都还深深地埋藏着一种极度的不平衡。
夜里,当他拖着乒的身体躺在炕上的时候,一想到酒厂滚滚流出的抢手好酒,以及源源而入的财富,他就总是碾转反侧,难以成寐。
他承认,眼下的这个没有了皇帝的世界,无论如何都要比有皇帝的时候更光明〔正因为如此,他的那种不平衡心理也就愈发地加剧。他绝不认为酒厂的兴旺源泉,就是那个被报纸上所极力鼓吹的什么“社会主义改造”的伟大。在他看来,在眼下的这种大好环境下,如果他的作坊不被“抢”走,他一样可以把过去的小作坊,打造成现在大酒厂。
可惜的是,今非昔比。身为一厂之长、技术在身的林老蔫,每月的薪俸收入将近一百天圆,这个收入,不仅可以叫他的一家老少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而且还使他成为了全厂的最高收入者,就是比起那位身兼厂共盟会书记、工会主席数职,头上顶着老红军帽子,遍体战伤累累的他的副厂长来,也要高出一大截子。
即便如此,林老蔫还是无法满足。
有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不善言辞之人,只要其一出言,往往也就会震惊四座。
为了满足国内民众的需要,三年前,法兰西政府的商务部门委托北京市工商委员会,针对法兰西人的口味儿,为他们专门量身定做一种低度的“红星牌二锅头酒””京市工商委毫不迟疑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裕丰商贸公司,经过裕丰商贸公司的审慎权衡,开发低度白酒的重任,最后落到了林老蔫支持的京南酒厂身上。
几天前,第一批四十二度“红星牌二锅头酒”正式准备出厂,它不仅填补了国内白酒行业缺少低度酒的空白,还由于其极具东方韵味的古朴典雅的装潢外表,被定位为“红星牌二锅头酒”系列的极品。
遗憾的是,就是这个极品,还没有来得及登上驶往法兰西的“客船”,却在北京市工商委的严格检验面前,顷刻间暴露出了其华表于外、却败絮其中的本来面目。
好好的极品的二锅头,居然变成了兑过水的假酒。
好险!幸亏没有太过自信,更没有丁点儿的麻痹心理,否则的话,酒一登船,这个“国际笑话”那可就是开得太大了!北京市工商委的大员们连连抹着一额头的冷汗的同时,更是怒不可遏。打假打假,打到最后,这个“假”居然都做到自己的圈子里了,这还了得
随着北京市公安局的立即介入,“假酒案”很快水落石出,作案者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林老蔫,还有他从前的那几个“情同父子”的学徒
至此,一起严重的破坏生产案似乎就可以结案了过,在公安部门人员的调查中,林老蔫厂长的助手,也就是那位老革命的副厂长随口说出的一番抱怨话,却把林老蔫推进了更黑暗的深渊。
“要说这个林厂长,工作起来那是没得说,没白天没黑夜的,总是跟工人扎在一起过,他就是不爱学习,你一叫他参加个学习,或者开个什么会,他不是这里难受,就是那里不舒服,总要接口躲掉。所以啊,他平时是很不注意对自己的思想改造的。记得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说,老林啊,你姓林,咱们天朝红军的大元瞬姓林,你老兄有福气啊,五百年前你们可是一家子哟。唉……我当时真没想到,他一听了我的这个玩笑话,不仅居然一瞪眼火了,还狠狠地朝着地上呸了一口,然后指着我就喊,‘俺们老林家绝不会出这种断子绝孙的败类!’我那个气啊,林委员长是谁?没有林委员长带着我们火里钻、雨里闯,你能有今天?气得我还几天都懒得搭理他……”
这一下,林老蔫变得可是罪上加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