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而简单的晚餐结束,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徐徐而退。
在祁老的建议下,众人三三两两游走在幽静典雅花香萦绕的田园山庄中,沐浴着柔爽清新的微风,边走边谈。
蒋云山很自然地与谦逊的安毅信步漫游,聊到再次爆发的刘文辉与邓锡侯部的川中内战,蒋先云颇为沉重地问道:
“将军,我看了今天中午发行的《三江日报》,收听了西南广播电台的新闻广播,知道长城一线的古北口和冷口又打起来了,将军能否给我介绍一下?”
安毅心中颇感为难,他已经听出蒋云山话里的疑问,意思是这个时候你安毅不在前线带兵,怎么能托病跑回后方疗养?
安毅迟疑一下,还是坦率地回答:“相信先生也知道华北开战以来的经过和各种波折,在目前的局势下,估计没有几个人愿意再打下去了,包括日本侵略者,他们也到了强弩之末,短时间内无法继续增兵华北战场,加上他们已经占领承德地区,顺利控制了长城以北广袤地区,阶段性的目的已经达到,双方的停战谈判正在进行中,估计在短时期内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争爆发。
“如今日本军队之所以在长城一线频频挑起局部战火,目的很可能就是给正在谈判的我国政府施加压力。相比之下,晚辈倒不担心长城一线,而是担心察哈尔方向,多伦再次被日军占领,冯玉祥将军统率的同盟军连战连败后,目前正处于危险的分裂边沿,要是这部抗日武装失去控制的话,日军就会乘机西进,大踏步地攻向归绥、包头等地,进而挑起民族分裂,扶持汉奸败类和分裂武装。”
蒋云山停下脚步,静静望着转过身来的安毅,深邃的眼里露出欣赏和赞许:
“将军目光高远,更难得的是一片忧国忧民之心,难得啊!我原本以为将军占领川南,也和当初雄霸中原的冯焕章将军一样,每一天都在向民众承诺,每一天都在高呼口号,妄谈主义,实则穷兵黩武横征暴敛,最终弄成个民不聊生天怒人怨、最后一败再败分崩离析之残局。
“三个多月来,我悄悄走访了川南七县,所到之处无不政通人和,欣欣向荣,一条条大道的修建、一座座水库的投入使用、一个个实实在在的惠民政策,还有一所所学校和乡级医院,令人感触万千。纵观巴蜀千年历史,也只有这两年民众获得了真正的休养生息,获得了当权者轻徭薄赋的关怀爱护,所到之处,安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广为传颂,堪比万家生佛啊!
“这也是我迟迟没有离开叙府,静下心来对此崭新气象深入探究和总结的原因,尽管将军的政府没有提出任何的政治口号,让人高举三民主义这杆大旗,可将军的具体措施,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中山先生的主义范畴了吧?”
安毅无比钦佩地对眼前这位智者露出个开心的笑容:“那么,先生认为安毅和所有志同道合的弟兄们奉行的,又是哪一个主义?”
“哈哈!”
蒋云山对安毅的狡猾摇头莞尔一笑,示意安毅边走边说:“什么主义我仍然弄不清,但是我敢肯定,绝对不是**,也不是三民主义,不是胡适所推崇的改良主义,也不是周树人的拿来主义,似乎含有各种主义的成分,但绝无各种主义的根本,一时间让人实在难以判断,这,也是把我深深迷住的原因啊!”
安毅微微一笑,如实回答:“不怕先生笑话,晚辈和麾下将领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主义,如果非要说有的话,估计更类似于民族主义,我们所追求的最高目标,是实现国家民族的复兴,我们行动的准则,是一切以国家民族利益为根本,这也是先生在川南所看到的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地方。至于那些为政清廉、执政为民等等,都是些枝枝叶叶的口号,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会这么倡导,区别只是去不去做罢了。
“今日来访之前,祁老前辈没有告诉晚辈先生在此,因此也没有准备什么礼仪,倒是因为能见到先生而深感幸运,如果先生愿意的话,晚辈恳请先生说说数月来所遇到的问题,指出晚辈们施政方面的不足或隐患,如能承蒙先生教诲,晚辈将不胜感激。”
蒋云山又是一笑,接着幽幽一叹:“我终于知道数百万民众为何这么拥护将军、拥护将军的政府了,将军刚才的一番肺腑之言,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啊!既然这样,我也就自恃身份抛砖引玉了。”
蒋云山低头沉吟缓缓向前,用身边安毅仅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
“虽然将军为建设川南投入了大量金钱,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将军的前期投入中的较大一部分,得益于没收刘文辉家族及其统治集团各家族的财产,也就是说,将军强势切入川南进而占据川南,得益于对本地世家门阀和宗族势力的凌厉打击。这一切,不禁使我想起了东汉末年三国鼎立的形成过程,当时也就是刘备果断的强势进入,对本地豪门士族的果断打击,建立起严苛的法律体系并雷厉风行地贯彻实施,这才有了后来的蜀汉天下,才有了三分天下的资本。
“如果单从手段上比较,将军做得比刘备更漂亮,也更有人性,由始至终没有出现成王败寇血流成河的惨景,反而是让大多数民众获得了生机和扶助,获得了百年不遇的安宁和发展,川南出现如今这个高速发展安居乐业的喜人局面,就不足为奇了。”
看到安毅一脸郑重地聆听,蒋云山心中非常舒服,他继续将心中所想缓缓道来:“请恕我直言,将军的川南基业尚未稳固,虽然将军是川人,虽然将军政策开明,一心为公,虽然将军和成千上万的志同道合者由始至终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和巨额的财力,引进先进技术文化,引导民众接受新鲜事物,振兴教育兴办医疗,如此等等无一不令人感佩万分,可是,不管将军的军力如何强大,不管将军的人格魅力如何超绝,都无法与千百年来深入民众骨髓的儒家文化,以及传统道德观相抗衡。
“将军虽然赶走了刘文辉集团的宗族势力,但却无法赶走千百年来的儒家文化和孔孟之道,这也是为何制定了诸多法律法规,并派出许多工作小组和驻村军代表深入村庄,但目前许多地方依然是‘政令止于乡’的根本原因。
“估计将军也知道绥靖公署和各级政府目前遇到的最大难题,并非民智未开,山民愚昧,而是千百年来形成的宗族势力开始形成强大的阻力,除非将军能像当年的刘备一样,一面高唱仁义道德一面抡起屠刀,否则无法使得已经取得一个又一个进步的政治变革和经济发展更上一层楼,甚至会形成巨大的反噬,比如目前与将军暗中妥协密切联系的刘文辉、比如雄踞川北川东的刘澄甫,还有川中各路军阀,要不是他们相互征战多年,此刻能允许将军雄踞越来越富裕的川南吗?”
安毅情不自禁停下脚步,细细思索之下,感觉背脊全是冷汗,清醒地体会到了蒋云山没有说出来的潜在危机,一个不好恐怕真给人家做了嫁衣裳。
安毅突然发现,自己太过自信了,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如今川南在农业发展、社会变革中所遇到的尖锐问题,与蒋云山所说的毫无二致,只不过安毅一直朦朦胧胧没有深刻认识,此刻听完蒋云山的一番剖析,立即认识到危机所在——千百年形成的宗族思想和宗族势力无所不在,深入骨髓的儒家思想孔孟之道无处不在,自己和弟兄们雷厉风行的大踏步前进,原来竟然全都忽视了身边这些个巨大的隐患。
蒋云山仿佛没看到安毅脸上的惶恐,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迈步:“将军此次突然回来,报纸上宣布是将军旧疾复发,急需修养,可今日一见,将军龙行虎步精神焕发,由此,我推断一定是将军坚决抗日的决心和雄厚军力,成为此次中日和谈的最大障碍,甚至敢进一步推断,将军如日中天的政治声望、杰出的军事才华、赫赫战功和在军政两界中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已经让很多人睡不着觉了。
“联想到将军高超的工商业发展手段、高远的经济目光、与欧美各国财团和宗教机构日益密切的合作关系,不由得让我替将军深感担忧。今日虽初次见面,本不该有交浅言深的轻浮,但将军的满腔报国、忧国忧民的赤子情怀,以及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高洁风范,深深感动了我,因此斗胆将满腹衷心之言呈送将军,望将军见谅!”
安毅突然停下脚步,向蒋云山深深鞠躬:“先生有旷世之才,安毅恳请先生为川南千万民众福祉屈驾出山,晚辈也好时时受教,将实现国家富强民族复兴这一毕生之事业做得更好。”
蒋云山连忙伸出双手,托住安毅的手:“将军言重了!如果将军不嫌弃的话,把西南政法大学校长一职让给我怎么样?”
安毅一愣,擦去满头虚汗凝视蒋云山的眼睛,好一会儿才低声建议道:“政法大学校长一职本是晚辈兼任,如能让先生勉为其难,晚辈求之不得,另外,安毅恳请先生担任安家军司令部高参,请先生不要推辞。”
“好,我答应你。说句心里话,如今川南的社会变革,也许会成就千古以来无人能及的崇高伟业,与我心中的理想之国存在诸多吻合,可以说,将军与我也属志同道合之辈,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恋恋不舍难以离开的情怀。今日让将军屈尊来访,倒让我感到汗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