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四十分,距离古驿道口四公里的隘口上一片忙碌,数百红军战士和赤卫队员神色紧张脚步匆匆,抬着用门板、竹杠和山藤临时充当的担架,把百余名在战斗中受伤的红军战士抬上隘口,快速鱼贯通过狭窄的山道,赶赴南面的东华山脚临时医院。
精疲力竭的安毅在同样气喘吁吁的赤卫队员和前来接应的一个排红军战士的押解下,不得不走上山崖内侧的高坎,让出山道来,由伤员优先通行。
安毅看着担架上不断流淌的鲜血和大声呻吟的受伤官兵,暗自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何这一仗打得这么激烈?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安毅身边的韩玉一脸凄然,眼眶中珠泪暗藏着急不已,望着络绎经过的担架队伍束手无策,一旁率部前来迎接的吕副连长则咬牙切齿暗骂不绝,似乎只有冲回前线真枪实弹地与白匪干上一仗才能解去心中之恨。
“啪——哗啦啦——”
“小心——”
前面抬担架的中年赤卫队员踩上块湿滑的卵石,身子一歪摔倒在地,让后面的担架手也跟着一块儿摔倒,木板担架重重地砸到坚硬的山道上弹起来向前滑行近半米,狠狠地撞在前面摔倒的中年汉子**的脚跟上,立刻划开一道深深地口子,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中年汉子不顾自己的伤势,飞快爬起扑到侧翻在地的伤员身上,看到浑身是血的伤员似乎没了气息,急得嚎啕大哭起来:
“张连长,你醒醒!我老管对不起你啊!我老管真没用,连走个路都走不稳当……”
韩玉和吕副连长同时跳下石坎,一起将担架移到一旁,让出大半边道路供后面的担架队行走,吕副连长扶起中年人,指着他血流不止的脚跟,焦急万分地说道:“快止血啊,管叔!你上坎休息一下,让我们战士来,快!”
“不!我这把老骨头死了不足惜,对不起张连长啊!”
老管根本就不顾自己的伤势,奋力挣脱吕副连长,再次扑到担架上,韩玉慌张地抚摸伤员血糊糊的身体和膝盖以下没了的断腿,一时间吓得不知该如何处置。
安毅再也看不过眼了,大步跳下石坎,一把将韩玉拉开,迅即蹲在重伤员的身边,一边飞快解下伤员的腰带,一边大声吼道:“别碰我!这是被炸弹炸的,最重的伤不在身上,而是断腿,关键是扎紧伤口止血知不知道……嗨……嗯……好了,失血太多快输血,否则来不及了。”
安毅处理完断腿,伸手拨开伤员的眼皮,看到瞳孔已经失神弥散,难过地摇摇头,抬了这么远没扎紧断腿,能顶到这儿没死掉也算奇迹了,心里不由得感慨红军的急救知识实在太贫乏了,三年前自己麾下各部的普通一兵都知道战场的简单急救了,而征战不止的红军却……安毅实在不知如何说才是。
吕副连长和韩玉也都挨着安毅蹲下,韩玉看着安毅一脸的伤感,颇为激动,原先想擒住安毅的红军战士也都站在高坎上不动了,心里面对古道热肠面目清秀的安毅突然生出许多好感来。
这个时候,重伤的张连长突然睁开眼睛,望向安毅和韩玉,最后目光停在吕副连长脸上:“小吕……是你啊……”
“张连长……你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快,来两个人,立刻把张连长抬回去抢救!”吕副连长大声喊道。
“不用了,小吕,我这腿断了,就算治好也是残废,何况还治不好,只能白费功夫……不如把那点儿宝贵的药留给其他战友……呃……真的……别麻烦了……”
张连长血肉模糊的脸,竟然露出个微笑。
“不!老连长,你一定要挺住啊!革命需要你,战士们需要你,你一定要坚强些,我们这就去医院……”
吕副连长转身冲到担架前面猛然抬起,另一位战士也及时抬起后端,两人齐声一喊,抬着担架快步向前跑,谁知道张连长在前面六七米过弯的时候,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突然翻下担架,重重地摔倒在悬崖边上,接着顺势一滚,整个人一下子就掉下二十余米高的山崖,重重砸在乱石堆上,发出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颤抖的声音。
“老连长——”
“老张——”
安毅瞪大眼睛,惊愕地注视着这一切,最后咬紧嘴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屁股坐在石坎边上,再也没有了半点儿力气,在一片惊呼和痛哭声中缓缓低下头,凝视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感动得泪水不停地往下掉:
这是多么伟大的战士啊!在整个红军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最先想到的竟然是自己的战友,想到的是药物的珍贵,哪怕张连长明知自己要死,可他在没死之前表现出来的高尚情操和大无畏的精神,极大地震撼了安毅,安毅为这样的军人而深感钦佩,无比崇敬,第一次对红军的艰苦处境和磐石般的坚定信念有了直观的认识,有了超过任何文字表达的刻骨铭心的体会。
吕副连长、韩玉和一群战士赤卫队员们哭完喊完,担架队也基本通过完毕,安毅望了一眼后方一公里半远的山道,看到有一队担架队风风火火地跑来,就知道这是第二批撤下阵地伤势相对轻一点的伤员,悄悄擦去泪水,仰望蓝天,重重地出了口浊气,双眼通红的韩玉已经来到他身边:“走吧,还有五里路就到了。”
安毅木然地点点头,望向南面不远处苍茫逶迤的东华山,站起来主动走到队伍中央,低下头,迈着沉重的步子默默向前。
中午十二点二十分,东华山下古驿道旁的一座废弃庙宇里,红二十八团团长李隆青正在着急地等待,忽闻师政治部主任李霄龙等人从西面的二十九团开完会过来,立刻戴上军帽,叫上政委李恒大步走出庙门。
李霄龙跟随周书记从上海返回老部队后,在总司令和**军长的力荐下再次担任老部队师政治部主任,此时正值中央与苏区关系微妙颇为紧张之时,加上一年来的反围剿战斗损失了不少高级将领,在近日的军事会议上,李霄龙被提名为军政治部副主任兼师政委,此时任命尚未下达,李霄龙就按照既定工作计划视察各部,为提高红军战斗力和凝聚力任劳任怨,日夜奔忙。
杂草被清理一空的庙门前,李霄龙跳下战马,把缰绳扔给警卫员,向两位老部下还礼:“老李、李恒,看你们两个脸色不怎么好,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啊?莫不是俘虏的敌人飞行员逃走了?”
李团长着急地报告:“报告主任,不是飞行员逃走了,而是中央军委紧急通知,要你立刻赶回瑞金总部出席会议,电话打到二十九团的时候,说你已经离开正在前往我部的路上,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你。
根据师部通报,那个行事一贯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三步的公禀蕃居然主动出击了,该师一个团不知道是吃了豹子胆还是怎么着,竟然敢前出宜黄,一口气南下数十公里,与我北面巡逻部队遭遇,随即发生了激烈战斗,林军长、王副军长急调一师两个团迎敌,没想到敌军提前逃跑,我军迅猛追击,却又遭遇公禀蕃另一个团侧击,结果打了半个小时不到,敌军又向后撤了,我军奋勇战斗俘敌一个营后停止了追击,因情况不明,为避免再遇激战,只能原地设防,并派出侦察部队。
目前情况如何尚无进一步消息,我团派出接应广昌赤卫队押送敌飞行员的一个连也快回来了,不会误事的。不过,中央催得紧,不能留你在这儿吃饭了。”
李霄龙惊讶地皱起眉头,习惯性地把手放在腰间勃朗宁枪套上,低头凝思:
“这个公禀蕃可是个有名的吝啬鬼,如今老蒋下野他不受重用,何应钦指挥他进攻咱们时,他还磨磨蹭蹭百般推脱就是不动身,今天竟然敢贸然前入数十公里,看来其中定有文章……这样吧,我赶回总部开会就不再停留了,等俘虏的敌军飞行员押解到来,你尽快弄清楚情况,用电话向师部汇报,好让师部及时上呈总部,等我开完会再来见见这个飞行员,看看能不能做通他的工作,让他投诚过来。你们要注意纪律,善待俘虏,千万不能把人给吓着了。”
“是!这我们知道,飞行员可是宝贝啊!王副军长刚才也亲自打来电话提醒我们注意,说林军长也非常关心这事,要我们做好俘虏的思想转化工作,为我所用…可惜那架飞机坠毁了。”李团长不无遗憾地说道。
“飞机坠毁了,以后还可以搞到嘛!有了蒋介石这个运输大队长在,咱们就不用担心物资匮乏!”
李霄龙笑着打趣,又叮嘱了李团长几句,这才翻身上马。李恒快步跟上,说也要赶往师部开会,接过通信员牵来的马,与李霄龙并肩疾驰而去。
李霄龙和李恒前脚刚走,安毅就在红军战士和赤卫队的押解下来到庙门前,报告之后一同进入院子。
李团长大步迎了上来,严肃地向安毅敬了个礼:“辛苦了!你这手怎么了?”
吕副连长连忙上前,把安毅刚才协助救人的事情告诉了李团长,李团长听说老张毅然坠崖,脸色一黯,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努力压抑心中的悲愤:“谢谢你,李德胜!看来,你也是个真正的军人。”
安毅微微摇了摇头,没有答话,李团长露出个微笑,请安毅坐到一边的石条上,再热情地招呼韩玉等人一起坐下歇歇,吩咐通信员叫炊事班把茶水和饭菜全都抬过来,与韩玉低语了几句,转向安毅,客气地说道:“先休息一会儿,随便吃点东西我们再谈吧。”
“谢谢!没吃早饭,这会儿肚子早就闹革命了,真是及时雨啊!”安毅笑着拍了怕肚子,习惯性地掏出香烟叨在嘴上,却发现没火,李团长微微一笑掏出火柴递给安毅,安毅接过火柴点点头,把剩下的半包香烟递给他。
李团长接过香烟仔细端详,又放到鼻子前嗅了嗅,点头一笑:“醇香独特,品味悠长,好烟啊!听说这烟只有校官才能享受?”
“飞行员都有。”
安毅回答完划根火柴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徐徐吐出烟雾。
李团长也不客气,抽出一支点上,眼珠一转又是一笑:“好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叫李隆青,毕业于武汉中央政治学校,也就是北伐打下武汉之后黄埔军校在武汉招收的第一批学员,说起来比我们毕业于黄埔五期的王军长王良同志晚一期,也曾是国民革命军中的一员。兄弟你是哪儿毕业的?不会是黄埔军校航空科的吧?我听说你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是国民党嫡系中的安毅所部传唱的,与我们红军有些差别,你不会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吧?”
安毅心中暗暗叫苦,没想到五期的师弟王良竟也在这里,要是见面自己这张脸不知往哪放?心中叫苦脸上却不敢表露,避重就轻地说道:
“小弟是南昌航空培训班的,刚从兵工部门考进去不到半年,以前曾在陆军第一军第二师兵站做过辎重兵。”
李团长有些惊讶地望着安毅:“第二师?那不就是你们中央军模范营所在的刘峙第二师吗?巧得很,我师政治部李霄龙主任就曾在二师待过,他刚才还在这儿等你呢,由于急务先走一步了,等开完会他就来看望你,很可能你们相互认识!
还有啊,我的政委李恒三个月前还在南昌搞联络工作,他和南昌的许多驻军包括你们安毅将军的那些老部下都很熟悉,下午他开会回来让他好好和你聊聊,也许他与你们飞行大队的人认识也说不定呢,哈哈……哟!饭来了,先吃饭,把肚子填饱再说!这一路上辛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