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六日,国民党中央政府召开的第三次全国大会继续进行,下午,会议通过决议国民政府令:
撤销李济深、李宗仁、白崇禧党政军一切职务,予以查办,所有附逆军队如再执迷不悟,中央立即痛加讨伐!而在此之前五天,中央军五个师已经尽数完成战备,秘密开抵攻击位置,只待蒋总司令一声令下立即发起全面西征。
位于南京东郊的汤山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因温泉而得名,在第一温泉正南的清洌小河西岸有一片别墅区,这里正在建的蒋总司令度假别墅,不远的山脚下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几座连体的低矮坚固的院落掩映在绿树和翠竹中。
一辆悬挂总司令部牌照的雪铁龙黑色轿车在幽深的大院门前缓缓停下,透过小门看清牌照的军法处宪兵中队长罗瑛中校急忙跑到车旁立正,向含笑钻出车门的安毅中将敬个礼,为难地笑道:
“师弟,你这不是给愚兄找不痛快吗?校长三申五令禁止任何人前来探视,就连何敬之长官来到门口都折回去了,你这是……”
安毅笑容可掬地对这位江西籍的二期师兄笑道:“师兄为难什么啊?亲属探视和其他身份的人探视怎么一样呢?师兄高抬贵手,小弟进去与我那世叔聊几句就出来,否则我老丈人非骂死我不可。”
罗瑛知道安毅与被囚禁的李济深关系深厚,也知道安毅未来的老丈人如今的生意合伙人欧耀庭与李济深是多年兄弟,但是在蒋介石的严令下谁也不敢违抗禁令,虽然自己几次拿上点礼物去看望曾经的黄埔副校长李济深,但都要偷偷摸摸的生怕受处分,外人更不能放进去了。
罗瑛此刻面对慷慨义气在同袍中威信越来越高的安毅实在没办法,只能如实把自己心中的担忧说出:
“师弟,要是愚兄今天放你出去,明天小弟被解除军职或者调离宪兵队怎么办?你能救我啊?”
安毅四下看看凑近罗瑛:“师兄,小弟听说你早就不愿在宪兵队干了,老胡说你几次想调到一师转任营长报告都被压下,这不正好吗?明天我就跟铭三大哥说说,你去他的九师补充团任团副怎么样?整个团的新兵都是我帮他从南昌和九江招募的,刚刚训练完毕准备交给他,他一接手编入就是正规团番号了。你也知道铭三大哥对麾下黄埔同袍没说的,眼下大战在即,你不去建功立业,还打算在这高级监狱里守到什么时候?”
罗瑛心中大动,左右看看咬咬牙凑近安毅:“不许反悔!”
“笑话!我安毅什么时候言而无信?”安毅掏出香烟分给他一支,两人一起点上相视一笑。
“开门——”
罗瑛的大嗓门响起,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罗瑛与安毅一起钻进车里,对沈凤道点了点头,吩咐司机直接开进去,连过两道关卡,来到两名宪兵站岗的门前停下,对安毅低声吩咐:“去吧,看完就滚,明天等着接到愚兄被处分的消息吧,你小子可要负责到底。”
安毅拍拍罗瑛的肩膀钻出车外,与沈凤道一起提上两个大礼盒穿过敬礼的看守,一进门看清两个下棋的人顿时乐了:一身长袍马褂的吴稚晖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两根长手指捏着颗白子定定聚在半空,低头望着棋盘沉思宛如石化,棋盘的另一头,身穿上将军装的李济深沉下脸默默吸烟,脸上毫无表情但也盯着棋盘。
安毅示意沈凤道打开礼盒,走出门口请罗瑛派个勤务兵提两壶开水过来,回到屋子里咳嗽一声,走向李济深和吴稚晖这一对老亲家。
李济深抬起头见是安毅猛然一愣,眼中的感动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转过头继续看棋盘,再也不看安毅一眼。
吴稚晖还举着只手也不嫌累,显然是全副精力都投入其中。
安毅也不在意,和沈凤道一起搬过矮方桌和几张小竹椅,洗完带来的景德镇功夫茶具摆在桌上,挥挥手让送来两壶开水的勤务兵退下,熟练地施展自己的茶艺。
不一会儿,浓郁的铁观音茶香充满整个十几平米的小屋,吴稚晖吸吸鼻子,终于放下手,转头看到泡茶的将军是安毅,突然欢畅大笑:“我就说嘛,别人不来安毅绝对会来,谁也拦不住他!任潮兄,这回你输了,哈哈……别玩了,喝茶去。”
“哎哎……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耍赖?亏你还是个党内鸿儒,竟然这般没操行……”
李济深眼睁睁看着快要输棋的吴稚晖弄乱棋盘,不顾斯文咕噜噜爬起来坐到桌边,端起安毅泡制的功夫茶一干而尽,美滋滋地咂嘴连声叫好,只能恼火地站起来走到安毅身边坐下,默默注视恭恭敬敬向自己双手奉茶的安毅:
“安将军不是总司令的急先锋吗?此刻不在鄂东前线,是不是出席过大会了?年纪轻轻身居中将副军长的高位,啧啧!果然是深受宠信,鹏程万里啊!这个时候能抽出宝贵时间来看望老朽,谢谢了!”
安毅嘻嘻一笑:“世叔,您既说对了又说错了,小侄刚从新设置的九江前线指挥部返回南京,没时间去开会,直接来这儿看您老人家了。”
李济深一愣,知道蒋介石终于动手了,身负重任的安毅能在这个紧张时刻从九江临时总部赶回来,足以体现安毅的情意和孝道,可是被关押六天的李济深满肚子怨气,想到满腹诡诈的安毅即将率部攻打桂系,非常担忧,一时间难以释怀,可看到安毅如此的恭敬诚挚,李济深的气又消了一半,没好气地接过香飘茵茵的紫陶杯,缓缓喝下一口禁不住赞道:“武夷极品,哪儿来的?”
“买的,知道你喜欢这茶,小侄就让人到福州会馆找林管事买下两斤送来,你省着点喝,喝完可要等明年才有了。”
安毅端起精美的小瓷壶给李济深续茶,接着给得意洋洋笑眼打望的党内老狂生吴稚晖续上,把茶壶递给身边的沈凤道,这才礼貌地问道:“稚老,晚辈看到那儿有个临时小铺,不会是您老也被关进来了吧?”
吴稚晖嘿嘿一笑没有回答,端起小杯美美地品味起来,李济深瞪了吴稚晖一眼很是恼火:“别问他了,他怎么好意思跟你说啊?原先在上海他用性命担保老蒋不会难为我,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是我被囚禁他就一头撞死,可是一到南京没两天我就被囚禁,他却没有一头撞死,而是厚着老脸扛着铺盖来和我坐牢。你看他这副德行,还好意思嬉皮笑脸,要不是念在儿女亲家的份上,我真想弄死他!”
安毅忍不住捧腹大笑,沈凤道也低下脑袋笑个不停,吴稚晖却毫无愧疚之色,催促沈凤道给自己再来一杯,端起杯子啧啧称叹:
“武夷春暖月初圆,采摘新芽献地仙;飞鹊印成香蜡片,啼猿溪走木兰船。金槽和碾沉香末,冰碗轻涵翠缕烟;分赠恩深知最异,晚铛宜煮北山泉……这首唐朝名家茶诗道尽其中三味,任潮兄,你诗才别具一格,来一首和应一下也是雅致之事嘛,哈哈……”
李济深气得干脆不理非常陶醉的吴稚晖,默默喝下两杯茶心里才好受些,安毅借此机会把带来的两条好烟和一本内部军事刊物拿到李济深面前,把香烟放到一旁,捡起书双手奉上:“这是小侄主编的《山地作战基础训练》,刚刚印出来,作为南昌士官基地的步兵参考教材,敬请世叔赐教。”
李济深接过书翻看两页,缓缓合上放到身后小几上,提起茶杯喝一口,轻轻叹了口气:“你进步很快,有实战有理论还善于总结创新,我很安慰,只可惜你的满腹才华和军事天赋,恐怕只能用在同室操戈之上啊!”
安毅心里一痛,摇摇头低声说道:“世叔,小侄也不愿意这样,可不这样谁会把国家的统一放在眼里啊?您老不是不知道胡宗铎和陶勋几个实权将领的做派,弄得整个湖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不收拾他们怎么行?
小侄虽然与李徳邻、白崇禧将军有过不快,但是那只是个人的恩怨,相比于国家民族利益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小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了自己小集团的利益,继续重用军阀穷兵黩武为祸两湖啊!
世叔,您老与他们不同,这几年来您把广东经营得井井有条,人民安居乐业工商业发展很快,与两湖地区完全是天和地的区别,天下人是有目共睹的。”
“听到没有?人家娃娃都比你有见识,你是钻到死胡同里去了。”吴稚晖抓住机会讥讽李济深。
李济深白了吴稚晖一眼,转而盯着安毅的眼睛,沉声问道:“小毅,要是我此刻正指挥麾下第八路军从南路进攻江西,配合武汉军队两面开战的话,你怎么办?”
安毅难过地摇摇头,想了想还是如实道来:“世叔,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汪兆铭那孙子已经到了香港,世叔麾下大将陈济棠、陈枢铭两个秘密前往香港与他见面,前几天粤军将领还联名通电要求释放世叔,否则不惜挥师北上救援,可昨天和今天陈枢铭和陈济棠先后通电表示拥护中央、信任中央,你的八万军队……已经分裂,恐怕黄季宽将军也在广州坐不稳了。”
“当啷——”
李济深手中的茶杯掉地,目瞪口呆地望着安毅,不一会儿缓缓低下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岁。
安毅看到李济深艰难地站起,忙过去搀扶,心情沉重满脸哀伤的李济深坐在小床上,轻轻推开安毅,面向窗外摇曳的竹林,呆滞不动。
安毅叹了口气静静肃立旁边,对蒋总司令的多管齐下招招致命的手段感慨万千,也为这位落寞的世叔深感难过。
吴稚晖上前把安毅拉到门边:“你回去向介石求个情,让他同意你世叔迁往市内居住,估计你叔婶她们已经到了南京,鼓楼街五号是你世叔刚买下不久的小院,在那里住对他身体有好处,也能让外界的诟病声音轻一点,这里有老朽在,你就放心吧。”
“晚辈遵命!就算稚老不说,晚辈也会这样做的。”安毅望了一眼仍在痛苦之中的李济深,低下头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