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的消息似乎被封锁了一样,南京城里的总司令部没有任何的战情发布,没有电台、与前线失去联系的安毅惶惶不安,忧心忡忡,尽管连续两天他都在下关军营中度过,但是他没有参与新兵的训练指挥,他这个上校团长每一天唯一发出的命令,就是在下午的训练结束前让官兵们围着操场跑十圈。
进入教导师开始工作的第一天晚上,师兄弟们在下关出名的板鸭饭馆为安毅接风,席间杯盏交错,气氛热烈,二十余名师兄弟追忆在黄埔军校时的美好岁月,喝多了就大声质疑如今的宁汉各行其是的狗屁政策,郑介民和方天等人甚至问出哪一天同室操戈发生、弟兄们如何应付的沮丧话语,结果谁也没能给出答案,几乎一半的弟兄当晚喝得不省人事,全是被自己的副官和侍卫扛回去的,为此在次日上午全体团营连长被张治中叫去一阵呵斥。
安毅非常特别,是唯一一个不用住在军营里的团级军官,不知是恩师张治中心里明白这位爱徒很快就会返回前线,还是对他的特别照顾,张治中特别允许安毅住在营外的自己家中,但是要求安毅训练和会议均不得缺席。
安毅有家了,第二天就与三十六卫队搬进了厚载巷三十三号入住,说得一口好官话具有经商才华的副队长陈瑜开始忙碌起来,他要和龚茜介绍来的建筑师对整个院子进行勘测准备扩建,后院将按照安毅的意思推倒平房建起一栋三十米长上下两层的洋楼,以供警卫人员居住,前院西侧的两间小房和四十米长的院墙也要拆毁,同样要建起三栋两层高的小洋楼,特别是临街一面的建筑式样非常讲究,足够陈瑜忙上半年的了。
所有人都住在主楼里,包括被安毅盛情挽留的原钟家的佣人赵叔一家,赵叔刚满四十,祖籍安徽和县,勤劳善良的妻子赵婶三十出头,赵婶此时怀胎六个月,挺着个大肚子不便于远行,还有两个九到十一岁的儿子。钟家夫妇对老赵一家相当好,但老赵一家来到钟家只有一年半时间,所得的工钱储蓄不足以回到老家安居乐业,两个儿子原先获得钟先生的资助在鼓楼小学读书,又是长身体的时候花费不小,因此夫妻俩都想留下来找另外人家继续干活,被安毅留下后夫妻俩感激不已。
安毅依据军中伙食标准按人头将一个月的伙食费一次**给赵叔掌管开支,还将老赵的两个儿子一起算到卫队之中,告诉赵叔夫妇他将继续担负孩子的学费杂费,赵叔负责全部的日常开销和往来,只需要每月理清一次帐目即可,这份信任和帮助让夫妻俩感动得频频掉泪。
第三天傍晚,安毅例行公事似的完成自己的工作,像平时一样进入师部办公室向恩师张治中告辞,准备回到龚茜家好好吃一顿,进入办公室惊喜地看到蔡忠笏和陈诚两人正在与张治中低声聊天,三人看到安毅立正报告大呼“教官好!”,高兴地站起来走到安毅身边。
蔡忠笏给了安毅一拳大声问道:“你这家伙进入教导师三天了,普遍反映你没有亲自负责过一次训练,每天都让八百多新兵跑圈,枪也不让发。革命军人出工不出力可不行,听说官兵们对你这牛逼哄哄的小子意见很大啊!”
“大哥误会了,小弟是出工不出力的人吗?而且现在的补充团不是八百余人,是一千八百余人,下午又刚补充了一千名新兵。”安毅笑呵呵地回答。
张治中摇了摇头:“这小子的心没放到教导师这儿,肯定全都留在他的独立师了。”
“报告师座,此话不对,师座要求属下严格按照我独立师的训练方法训练士卒,属下正是这么做的,并没有一丝懈怠。”安毅认真地解释。
“哦?”陈诚感兴趣地问道:“小毅,你在独立师也这样训练新兵的?”
安毅如实回答:“是!只不过要比目前的强度大得多,只跑了三天这群孬蛋就叫苦不迭了,真不像话,要是我的部队,所有连营长全都给我闭门思过!
在独立师,新兵连的官兵们前十天的训练从起床集合开始随即进行,每天的五公里越野跑雷打不动,回来用过早饭开始一个小时的政治课,接着队列训练两小时,午饭过后通常是全副武装徒步行军五公里,到野外进行射击瞄准训练,晚上还要上课,每个人都必须说出自己的感受,每三天一次夜间训练,通常是夜间强行军结合各种战术动作的训练。
当然不可否认,这段时间非常苦,减员不少,但每个班都有四名以上经验丰富的士官跟随指导,虽然有点儿赶鸭子上架的味道,但士兵们进步很快,十天之后训练量慢慢降低,调整三天后开始再次上量,耐力训练的同时伴随着每天的实弹射击、工事挖掘、奔袭和抢占有利地形的训练。
根据我们的统计和经验,经过一个月的强训,新兵们就可以拉上战场了,不过,这是前线战事繁忙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与后方的新兵训练不能相提并论。”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士官?”陈诚好奇地问道。
“教导大队,独立师的教导大队成员都是从各连各排挑出的尖子,他们接受师部教官和团营级以上优秀主官的亲自训练,通常是三个月的训练完毕就能让这些优秀的士官成为合格的班排长了,由他们去训练新兵,根本就不需要团营级主官操心,只需每周检查一次训练成果即可,其中各级教导员的政治思想工作全程跟随。
属下的教导大队绝对是一只精锐的攻坚力量,战事紧急时他们就得冲在前头,一般情况下都被很好保护,人才难得啊!再一个,优秀的连排长又必须参加我本人主持的军官训练班,进行更为深入的军事理论和专项学习,其他如炮兵教官、工兵教官、突袭教官、爆破教官、射击教官等都会参与教学,便于连排长们方方面面能力与知识的提升。
属下可以骄傲地说,正是独立师的这一整套训练和教育方式,使得独立师拥有超出友军不小的战斗力,意志坚定作风顽强,特别是对有实战经验的俘虏的改造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很多俘虏兵弟兄只需半个月的适应,就成为坚定勇敢能力出色的革命军战士。”安毅自豪地回答,毫不藏私地和盘托出。
陈诚三人相互对视起来,张治中不悦地问道:“既然你有这么好的训练方法,为何一直藏着掖着?”
安毅苦着张脸委屈地解释:“恩师,这一套训练方法从奉新之战结束才开始着手总结,为了验证其科学性、可行性,我们独立师各级军官从不间断,尹继南和胡家林等人几乎天天深入连队记录数据,深恐太过仓促造成疏漏和错误,数月来不停地修改完善反复印证,终于在扬州之战结束才初步整理完毕,本想向总司令部提交,可打完扬州泰州就打滁州,打完滁州打蚌埠,接着独立师在五河地区苦战七天,虽然打赢了但也战损近三分之一,匆匆忙忙休整补充尚未喘过气,学生因言获罪到你这来了,这两天学生为了前线的泗县战事寝食不安,哪儿还记得什么训练方法啊?
千万别小看小小的泗县,此县城位于南北交通枢纽,城墙坚固高耸易守难攻,敌军要是增兵据守非常容易,你就是想围城打援都无可奈何,除非有四个师以上的兵力才能从容拿下,学生离开五河之前还想不出好的进攻计策,真担心独立师的弟兄们展开攻城战,那样的话就遭了!”
张治中缓缓深呼吸,低声向安毅通报战况:“我刚接到消息,独立师没能打下泗县,战损和溃逃近半。”
“什么?”
安毅哆嗦了一下,痛苦地闭上眼低声呻吟起来,一张俊脸瞬间变得惨白而扭曲,足见他内心是多么痛苦。
蔡忠笏上前轻轻拍拍安毅的肩膀:“别这样,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为此太过伤感。”
安毅睁开眼睛上前半步:“恩师,请告诉我,谁指挥的?”
张治中叹了口气:“听说是代理师长刘首江少将。”
“老子早就说那姓刘的小白脸是个纸上谈兵的庸人,你们还骂我胡说八道,这回相信了吧?老子就看不惯那样的……”
蔡忠笏颇为恼火地嚷嚷,陈诚连忙捅了他一下不让他再发牢骚。
安毅咬着嘴唇低下头沉默不语,张治中与陈诚交换了一下眼神,上前拍拍爱徒的肩膀低声吩咐他回去歇息,陈诚、蔡忠笏与张治中点头告辞,拉上安毅走出门外将他塞进汽车后座,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夫子庙的那家老饭店,上到二楼雅间,酒席早已经备好,三位衣着华丽、长相标致的侍酒姑娘连忙迎上。
蔡忠笏看到安毅已经平静下来,满脸是笑吩咐三位侍酒女郎坐下斟酒,安毅毫不在意,对身边一声白色丝缎旗袍的女郎微微点头,端起酒站起来恭敬地向两位教官敬酒,陈诚和蔡忠笏也站起来,三个杯子轻轻一碰,每个人都一饮而尽,三个女郎麻利地续上酒含笑倾听三个男人的对话。
酒过三巡,气氛轻松不少,陈诚与安毅早在汤兰战役时期就并肩作战,一直以来对自己没有教过的这个学生都很欣赏,无奈陈诚所在的二十一师与独立师天各一方,属于不同的战区,因此没能很好地交流相处。
本月中,深受蒋总司令器重的陈诚调任南京卫戍司令,知道安毅几次返回南京都因事务太忙而无暇见面,这次终于见了面却碰到安毅被降职降衔,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基于心里对安毅的同情,以及结义兄弟蔡忠笏与安毅之间情同手足的关系,加上陈诚心中对安毅一直存在的好感和对安毅能力的钦佩,自然也就把安毅当成自己的朋友,因此三个人谈得非常投机,喝得也非常尽兴,彼此的感情也随着心里的认同无形中更近一层。
安毅从没像今天这样毫无戒备的喝酒,大杯小杯来者不拒,三个侍酒女郎得知安毅就是享誉全国的北伐英雄时非常惊讶,看到安毅长相俊俏、举止斯文,也非常的喜欢,在蔡忠笏的鼓励下没少劝安毅喝酒,直喝得安毅醉眼迷蒙仍不罢休。
安毅的心思却不在酒上,他最喜欢和陈诚谈论作战的话题,豪爽中不失细腻,自豪中不失谦恭,让陈诚心里非常舒服也更为欣赏。
蔡忠笏虽是个嗜酒如命的汉子,但在安毅与陈诚的讨论中不时说出自己的见解,倒也让安毅和陈诚受益良多,特别是蔡忠笏对步炮协同的新认识非常独到,感激的安毅为此连敬蔡忠笏三杯大呼“受教了”。
酒到八成陈诚喊停,蔡忠笏却没有半点儿停下的意思,明知道安毅的豪饮是要消去心中的痛苦烦闷,蔡忠笏还是举起杯再敬安毅三杯。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蔡忠笏的臭嘴又提起独立师的惨败,劝慰安毅不要想得太多,估计过几天就会官复原职的,否则一面高高竖起大力宣扬的旗帜就这样轰然倒下,谁的面子会好看?
安毅哈哈大笑连呼说得好,摇摇晃晃站起来举杯一饮而尽,完了愣愣地望着头顶上的精致宫灯久久不动,陈诚和蔡忠笏见安毅的身体摇摇晃晃连忙站起来搀扶,却看到安毅的泪水早已滚滚而下,发白的双唇频频颤动,缓缓低叹起来:
“我想我的兄弟们啊!如此惨败,该有多少弟兄丧命于泗县城下,老子对不起弟兄们啊……”
安毅喊完双眼一闭向后摔倒,陈诚连忙抱住,但因他身材矮小也被安毅沉重的身躯带得撞向身后的墙壁,愣了半天的蔡忠笏连忙上前帮手,呼唤几句没听到安毅回答,就知道安毅醉过去了。
两人抬手抬脚把安毅放到一旁的沙发上睡下,三个女郎都关心地围上来,侍候安毅的白衣女郎迅速蹲下,扯下别在胸襟边上的白手绢,轻轻擦拭安毅满是汗水的脸,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少有的伤感和钦佩。
陈诚直起腰长叹一声:“明天中午校长就回来,我一定要为小毅的事进谏校长,别听那帮书生的胡言乱语,卖命的是我们军人而不是那帮只会争权夺利的饭桶。”
“我也去!”
蔡忠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起陈诚那杯酒一干而尽,突然身子一歪轰然摔倒,躺在地上动两下随即打起了呼噜。
陈诚知道蔡忠笏也醉了,吩咐一个女郎到楼下喊来各人的副官和侍卫,望着地上的蔡忠笏和沙发上的安毅连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