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下午三点,疲惫不堪的安毅三连终于赶到衡阳东站南侧的凉亭周围,他留下尹继南带队休息,与胡子一起大步向车站走,去找军代表。
走到一半,安毅惊喜地看到由黄埔五期组成的学生团集合在车站两边,似在等候什么命令,精神大振的安毅和胡子顾不上与熟悉的弟兄们打招呼,大步走向站内看看是谁带队,如何安排自己的行程和车次。
两人刚刚跨上台阶,就看到军校军官团长张治中和其他几位教官走出大门,安毅上前一步大声报告:“一军二师工兵三连连长安毅、胡家林向长官致敬!”
张治中看到是安毅,惊讶地停了下来:“安毅,胡家林教官……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啊?”
“报告长官,由于车辆紧张,加上南面的铁路桥被敌人偷袭,我连不得不徒步从郴州赶来,哈哈……长官,看到您我就算找到组织了,咱们两百多号人一路没给养没照应,苦啊!个个衣不遮体只剩下裤裆前面那块布是完整的,一个个捂住光腚躲在那边的凉亭下不敢出来丢人现眼,凄凉啊!”
安毅看到自己敬爱的好脾气长官,没几句话又恢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惹来张治中和一群教官们开心大笑。
张治中笑完,上下打量安毅和胡子,看到两人衣衫虽破但还算整齐,便和蔼地说道:“就带我们去看看你的兵吧,一小时后和我们一起出发,我们的两个入伍生团也是刚到站一小时,运送我们的火车返回郴州接二军三军的主力部队,我们得等长沙方向开来的车才能走,军代处说这列火车车皮宽松,估计载上你们没问题。”
细致的张治中转身对副官低声吩咐几句,副官立刻走进车站与军代处联系。
安毅松了口气,想起上午自己在南面衡南站被拒载的事一肚子怨气。走过修复的铁桥之后,两百多疲惫不堪的弟兄眼睁睁看着一趟又一趟的列车开过着急不已,可到了衡南站就是不让上车,理由是本站没有什么军代表,严格执行第八军唐军长的命令,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不经同意登车北上。就因为这样,一肚子火的安毅领着弟兄们又走了大半天,一路上两百多满腹怨气的弟兄一看火车开过,就再一次把唐生智的十八代女性都问候个遍。
想起这事儿,安毅轻狂急躁的老毛病又犯了,忘了身边的几位教官身份破口大骂起来:“衡南站那帮孙子也他娘的太损了,宁愿车皮放空也不让咱们两百多弟兄上车,老子拿出郴州军代处文长官的证明也没用,那帮只记得唐生智的孙子根本就不认,气死老子了……”
张治中眉头皱了皱,扶扶眼镜瞪了安毅一眼,安毅这才连忙闭嘴。
张治中也没说什么大步走向亭子,两百多三连官兵在尹继南的口令声中迅速列队完毕,几步小跑来到张治中和昔日的教官们面前详细报告。
看着一群衣不遮体却站得笔直的工兵,张治中和教官们心里难过满怀歉意,一群教官从头到尾检阅这群倒霉的官兵,回到队伍正前方唏嘘不已。
和蔼地问候过官兵们之后,张治中吩咐下面立刻准备一餐热饭搬上站台,让这些劳苦功高却被遗忘的工兵弟兄们吃饱吃好,优先上车。
等尹继南和胡子带领这群衣衫褴褛的弟兄们走向站台之后,张治中叫住安毅,让他整队上车完毕到列车中间的军官车厢找他,他有事要和安毅谈一谈。
毕业于保定三期的张治中,九年前就南下追随孙中山,先后在支持孙中山的滇军、桂军、粤军和川军中担任职务,先后担任过各军的连长、营长、师参谋长等职务,黄埔军校成立初期担任过入伍生总队长、东征总部参谋长、广州卫戌司令部参谋长和黄埔军校军官团长等职务,正好是安毅所在的第四期入伍生团长。他对情况特殊的安毅关爱有加极为重视,可以说是整个军校除了老蒋和李济深之外对安毅最上心的一位官长,加上张治中与李济深有师生之谊,在李济深的托付下对安毅各方面诸多鼓励鞭策,因此师生俩的关系一直不错。还有一点,张治中与安毅非常相似,两人都是周旋于左右两派夹缝中的中间派,因此也相互理解对方的苦楚,虽没有就各自的政治信仰问题做过交流,但彼此心照不宣都有着深切体会。
安毅的异姓弟弟罗绍冬补报名额考入黄埔,就是张治中大笔一挥的结果,张治中没有一点责怪安毅走后门的意思,反而说安毅介绍的人他放心,等六百多补试学子成绩出来冬子高居第一,张治中获知后还感谢安毅为革命引进这么位人才,让安毅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终于相信革命队伍中的的确确有着如此以孙先生“天下为公”为宗旨的、一心一意为了革命的高尚的人。
晚上十一点多,汇报完自己三个月来的情况再被张治中教训了五个多小时的安毅趁列车暂停之机,恭恭敬敬、一脸羞愧地辞别恩师走下车厢,跑到站台边的厕所撒完一泡憋了五个小时的尿,快步追上徐徐启动的列车跳上自己连队所在的二号车皮,一上去就赶走五排的两位弟兄坐在门边,点燃支烟,呆呆望着车外黑乎乎的世界,一字一句地回味恩师刚才的尖锐批评和谆谆教诲。
“性情浮躁缺乏修养”、“居功自傲放任自流”、“满嘴胡言犹如市井之徒”、“革命者的风范是什么”、“千年传承的道德修养、维护整个传统规范的谦恭仁爱何以体现”……在紧紧关闭的包厢之内,一个个尖锐的批评从张治中儒雅的嘴里说出,一个个诘问是那么的严厉,最后,张治中把一个个问题给安毅细细分析,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指出潜在的危害和给安毅将来的人生带来的巨大隐患,让如梦初醒的安毅满脸羞愧万分懊悔。
长期以来,率性而为的安毅一直秉承上辈子那个无法无天的、信仰和道德规范双重丧失的习惯,尽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适应,耳闻目染之下已经大大收敛,但是仍与这个世界的通行原则和道德规范格格不入。如今,他才知道这么长时间没人提醒他,是因为他的言行让人觉得新奇另类,觉得好笑,能满足人们某些只能想想却绝不敢表达出内在反叛和压抑情感的需要,或者是师友们对他关爱有加、宽宏大度,不在意他的这些小节,但是今天经恩师张治中一一指出,安毅才醒悟过来,才第一次对自己的言行和性格进行痛入骨髓的剖析,甚至对自己的灵魂进行鞭挞拷问,这一过程让他极为痛苦却不能呻吟一声。
此前,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轻浮言行和张口就来的粗口话,会给那么多人留下恶劣的印象,没想到自己在很多军中长官心目中很可能将会变成不学无术欠缺修养的、但又能冲锋陷阵尽可利用的活宝,自己在很多时候反而沾沾自喜,为自己的所谓急才和风趣幽默感到骄傲,如今,这一切竟然是这样酸楚,残酷的结果让安毅痛苦得差点流下眼泪,他终于知道,现实中的自己与自我感觉中的自己相差那么大,自己缺少的是那么多,做得那么糟糕。
嘈杂摇晃的列车如疲惫的长毛虫一样在黝黑的大地上喘息爬行,安毅一颗年轻的心有如登高临危的孤独登山者一样,在自己生命中的又一道悬崖绝壁之上焦虑地寻觅生路拼命挣扎,痛苦地反刍回味……胡子和尹继南通过偶尔射来的光线看到安毅脸上的表情非常惊讶,两人是第一次看到安毅如此的沉静,如此的迷茫,但看不到安毅眼中深重的苦楚和激烈争斗的内心世界,因此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搅他,只能检查完弟兄们的情况之后坐在安毅身后,靠着锈渍斑斑的车皮内壁默默吸烟,直至疲惫地昏昏入睡。
次日天明,列车在株洲站缓缓停下,临时值星官吹响哨子通知各部下车就餐,站台上已经准备好大量的米粥,一个个连队络绎下车排好队领取食物。
整队完毕的尹继南把工作交给各排排长,望了望安毅的背影走到站长室外的水龙头前,看到洗完脸转过身的安毅吓了一大跳:
“大哥,你怎么了?天哪……满嘴的血泡,怎么搞的?”
安毅无力地眨眨眼,舔了舔开裂的嘴唇牵强一笑:“继南,你和胡子多辛苦点,看着弟兄们,我上车睡一会儿,感觉有点累。”
“大哥,怎么样也喝碗粥再上车啊!我等会儿给你弄点三七粉擦擦嘴。”尹继南看到安毅通红的双眼和一脸的迷茫,非常担忧。
安毅似乎没听到一样独自走向二号车的敞开车门,像个没睡醒的梦游者般艰难爬上这节运牲口的车厢,爬到门后的草堆上倒下就睡。尹继南想了想顾不得洗把脸,跑到胡子身边拉着他离开队伍一阵低语。
胡子看了看二号车门口露出的一双肮脏的脚,沉思片刻低声说道:“小毅昨晚上从长官车厢回来就很不对劲,估计遇到什么事了,要是他不愿说咱们问也没用,干脆让他睡会儿吧,反正中午就到长沙营地,安顿下来再说吧。这二十几天他实在太累了,弟兄们累了就睡,可他不行啊,别看他应付自如,大大小小的事情几句话就安顿清楚,可他心里压着的事比咱们谁都多,这时候估计快压垮了,还是让他多歇息,咱们俩多分担点就行。”
尹继南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胡乱喝碗米汤组织弟兄们上车之后,拿出盛着两勺开水的洋铁碗,小心倒进一些三七粉搅拌均匀,用纱布蘸上轻轻擦拭安毅裂开一道道口子的双唇,嘴里不停地叹气。
沉睡的安毅毫无知觉,不时重重地呼出口长气,似乎梦中的他身上压着块巨石一样,正在费尽地支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