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孙觉赌咒发誓要亲手扒皮的十五,此时正抱着一捆枯枝,从水面看着卫楹。卫楹这么快就醒了实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免怀疑是不是自己下手太轻了些。卫楹在极度的惊吓里大口喘着气,几乎跳出腔子的心仍在剧烈上下,但理智还是清楚地在心里说——是了,掳走自己的人,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走了,不然他掳自己的意义在哪?
十五本没打算吓她,见她如此,便将树枝丢作一堆,也不说话,顾自点了个火。火不大好着,时明时暗,十五皱着眉头,抽了根枝条将火堆捅着。昏光一熏,卫楹更吓了一跳:这个人周身裹在夜行黑衣里,连面孔也用布遮着——可遮住面孔的布却竟是——竟是鲜红的!她再定了定神,意识到这块在火光映照之下鲜艳发亮的蒙面巾,好像——是她嫁衣的颜色!
她立时再后跌了两步,抬手胡乱收拾检查自己衣裳——果然,左边袖幅少了一块,是被他撕去了。她大概回想起来,他从那轿子里把自己扛到肩上的时候,原本那块蒙面黑巾被她的头饰扯破,恐怕遮不住面孔了。毕竟是个不敢见人的鼠辈。她在心里骂出“侠女”理应骂出的一句,右手缩进完好无损的袖子里狠狠握紧。黑衣人还在摆弄那火堆,她便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虽然隔了一丛火,但距离并不远,甚至火光迷离更乱虚实,假若趁他不备偷袭,该是有机会得手的。
她抖了抖右边袖子,一把短匕就落入了掌心——这一手还是当初从棺材气孔里偷看沉凤鸣玩弄匕首时学到的。万幸这人只撕了我左边衣袖,右边的没注意看,否则只怕也没这个机会。她这般想着,只觉得天助自己,再不犹豫,足下骤然发力,便如一只投林之燕,带着一点橘色星火,撞向黑衣人的心腹要害。
可她没料到黑衣人竟然发出了一声笑——那么轻,好似奚落。有那么一瞬,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腕上一痛,她在一种熟悉的昏暗中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恐惧。
“是你!”她脱口而出。曾有那么一次,她也这般自以为是地偷袭过一个人。她在这江湖的经历很少,所以不会记错——那时她为了看一眼夏琛的“尸身”潜入鲁家庄的左堂,却落入一个陌生人之手,她拼尽全力地撞向那个人以求脱身,可那个人好像根本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轻易地将她双手反剪,而她连一丝一毫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就像现在。
现在的这个黑衣人发出了同那时一样的“啧”的一声。“给你认出来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讥诮。卫楹浑身颤栗。她还记得那个时候他说,“你要没发现,说不定还能活”,后来应该是因为沉凤鸣之力保,自己才得以留下了性命,可现在——现在自己怎么又这般愚蠢地说出了“是你”两个字?他知道自己认出他来了——没有沉凤鸣、没有任何人能来阻拦,他是不是——就要动手了?
她感觉到手里的短匕被拨出掌心,落入那个人的掌控。“新娘子,还带凶器?”口吻惊讶中有嘲笑。随即是“钉”的一声,那短匕被随手掷入溪中,击在水底的石上。
卫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哀。自己,堂堂无双卫的四小姐,自小怀着一份侠义之梦习武,虽然有所成可却也没有大成,向往江湖却也没有好机缘,只有这么两次离开了家,试着用尽自己些微之力作出一些能不后悔的决定——可是,没有一次不是还没迈出真正的一步已然败退。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你为什么要把我掳到这里!”她忽就不管不顾地尖声高叫起来,“你知不知道我计划了多久,下了多大的决心,我放弃了多少——你知不知道错过了这次,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确实再也没机会了。反正也是要死,为什么不将这些话喊出来。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这几句话散去了。印象里,只有那天看到夏琛那双眼睛的时候,有过这样彻底的无力。
所有人都取笑说,那天的夏琛定是因为自己去了才从昏迷中醒来的,甚至连陪了同去的三姐都在其中起哄。只有永远凝视着他的自己,才注意到那个醒来的夏琛,目光晃动跟随的——是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她不知自己何时开始哭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就没有注意到十五何时松开了她被剪住的双手,到她回过神时,只看见他用十分困惑的目光看着自己。大概因为已经被认了出来,他蒙面的那块布干脆拿走了。上回卫楹其实没有将他看得很清楚,这次倒是认了个明白。
只是她当然还是不识得他的身份。“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劫走我,有什么目的?”她干脆瞪着他,用平日没有的胆量和音量大声质问。
惜是这样的大呼小叫对十五没什么用——大约是两人之力太过悬殊,就连卫楹一再偷袭也没激怒过他半点。“本来没想的,一时兴起。”他甚至愉快地回答,“前些日子听我哥说你要成亲,我就过来看看。他也没说清楚,我还以为是跟夏家那个小子,结果竟然不是——想你那会儿为夏琛那么不要命,要嫁也该嫁他,怎么会换个人?——我和我哥,那会儿也算帮过你俩一把吧?你转头就跟别人成亲,我总不能装没看见。”
卫楹听得一愣,几乎要信,好在很快省起:“扯谎!你是埋伏在那的,根本不是临时起意!”
十五笑出声:“你不信就算了。”
卫楹没吱声,隔一会儿,十五意识到她肩膀微微抖动着,虽然并没见流泪,但心绪显然极是起伏不平。“要不你跟我解释解释,怎么嫁别人了?”他便道,“我只是奇怪,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没那么容易妥协屈服吧?夏琛‘死’了你都能一个人去找,若不想嫁人,拿把刀往脖子上一比,我不信你家里人能逼得了你。”
卫楹咬着唇。不得不说,面前这个黑衣人,虽然才不过见自己第二面,但却好像已经很了解自己了,这几句话甚至并不走心,却已经令得她心头无比酸楚。
他说的都对——如果这不是她自己愿意的联姻,没有人能逼得了她。她此刻只觉有满腹委屈几乎想要立时倾诉——她甚至错觉这个人说不定能懂——好在,她还是冷静了下,不至于失心到要跟一个匪徒谈心事。
“关你什么事!”她恶狠狠吐出一句。
十五露出好笑之色:“不说就算了。我等着无聊,随便问问。”便起身走开了。卫楹此时心下微微一凛,脱口:“等什么?”
“等时间过去啊。”十五说了一句废话,人已到了远些的地方,不知道挑拣了些什么,卫楹的目光随之忽触到了那边一道亮光,那似乎——是一柄很宽的厚背刀反射的一点光亮,他就是用它一击削去了自己的轿顶,这兵刃倘若是砍在人身上……
一阵心季令卫楹收回目光。十五此时走回来,将几样干粮丢到她脚边,“你省点吃,现在刚过午,这些得吃到明天。”
卫楹下意识攥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点吃的。这人连干粮都备好了,当然更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了——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将自己掳掠来此?既然暂时还没要自己的性命,想来总是因了自己的身份还有些可换取利益的价值。不知道外头怎样了——或许他已经给卫家和孙家提了条件——如果父亲带人来救,甚至——东水盟能携众相援,或许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真能活着出去,难道还要再上一次轿、继续和孙觉成亲吗?临行前无意识地将那柄匕首藏进喜服的袖子里,总不是……怀了欢喜的心情?
她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心下一滞,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二哥呢?”她陡然一阵心慌,痛骂自己怎么竟然忘了那时候拼了命要来救自己的二哥。她倒是希望卫枫是被甩脱了,没有和此人交上手。她虽然一直笃信两个哥哥武功都能跻身高手之列,可至少自己面对卫枫时,从不会有面对这匪人时那种丝毫无有还手之力的压迫感,再加上那把可怕的厚背砍刀……
在下手狠辣这一点上,卫枫定万万不能与此人相比。
“我问你呢,”她愈发心头大乱,一下子跃起身来,对充耳不闻的十五吼道,“我二哥呢?”
“你二哥是谁?”十五才回过头,眉头漫不经心地皱着。
卫楹犹豫起来:“……轿子那里,没人追过来?”
“哦,追过来的那个,”十五恍然大悟,指指洞口的方向,“外面。”
卫楹大惊,拔腿就往外跑,忘了裙幅实在重了些,奔出几步就绊了一记,被十五一把提了后领,硬是扯住了。“不用去,看不着。你出不去,他也进不来。”他从从容容道。
“什么意思?”卫楹道,“他……他怎么了?”
十五比划了一下洞中的深度,“这山洞高广,洞口能见阳光,但是没路。溪那面过去是地下河,我事先勘过地形,改了两头的洞口,沿着地下河带你进来的。他们除非把山掘了,否则发现不了这里。”
“我问的是我二哥怎么了!你听不懂话吗?”
“我这不是在与你解释——外面……当然也动过手脚,他想必脱不了身,只能转圈。不过你放心,等到明天,我放你走的时候,顺手也会放他走的。他一天不吃饭应该饿不死?”
卫楹听到他说“明天我放你走”这几个字,心下一紧,微感恍忽,仿佛——又做了个从死到生的梦。“好啊,”她口中还是冷冷道,“你‘事先勘过地形’,你还‘改了两头的洞口’,还‘外面也动过手脚’——你不是说你‘一时兴起’?这分明是蓄谋已久!我卫楹本事低微,有什么大脸面值人这般大动干戈,你说,你到底是想对付谁!”
十五哈哈大笑起来:“是,我是准备了挺久。孙家、卫家、临安城、东水盟——要是不准备,我怎么对付?但你要说我想对付谁——嗯,那肯定不是想对付你。”
卫楹发现此人一到关键的地方就喜欢说些废话,一时有点不知如何问下去。她只能在心里盘算着。虽然当日在建康差点就把命交代在他手里,可依此来看,这个人,还有他叫作“哥”的那个,当时同沉凤鸣一样,都是欲保夏琛性命的,也即是说,他与夏家庄不是敌人。依此推论,他应该是东水盟的敌人才是——他该不会以为将自己掳走是破坏了孙卫二家之联姻、与东水盟捣了个乱吧?可分明,自己与父亲却正是准备以此姻亲埋棋布局,对付东水盟啊!
“你和你哥,你们看起来都挺厉害的。”她换了种方式开口,想试探几句,“你们是不是……夏家庄的……朋友?”
但十五似乎看穿了她。“少问几句吧。”他语气多少凉了下来,像是提醒,“要不是看你上回嘴还算严,我真没打算与你说这么多话。”
“可是……可是说不定,我们本来就不是敌人呢?”卫楹心有不甘。
十五笑了一声。“我没说你是敌人。”
卫楹还没来得及说话,十五已道:“我这个人,既没敌人,也没朋友。”
卫楹只好闭上了嘴。这个人可能不是喜欢说废话。他只是软硬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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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了未时了。日光渐渐向下移动,洞穴外的树林陷入了愈发深重的阴影里。
单刺刺加快了策马。她要赶在天黑前入城。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林子里好多人,吆喝呼喊,似乎在搜找些什么。她的心情低落,起初并没有关心。一个多月之前,她从临安离开,虽然心中忐忑不安,但至少还怀着一丝希望。可现在——现在她心里只是空荡荡的。
她终究不愿意接受那样的现实——夏琰和躲着别人一样,躲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