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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少年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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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是不怎么会在意旁人的人,但那个矫健少年,她记得是凌厉自黑竹会众人手里连同顾如飞一起救回来的,是以有印象;那个俊美少年,她记得是第二日早晨发了寒病走不了的,也有印象。何况那发了寒病的少年委实是生得太美,她一见之下也觉惊奇,而这画又的确将颜色夸张了两三分,也难怪他们要说假了。

便再将目光转回到那边少年,只见他已经不得不听话地将左手拿起,给官差看。左手自然是完好无缺,并无短少什么指头。紫面官差也不过例行公事,便作罢回了位子。那少年垂下的目光一抬,恰精准地射在秋葵眼中。

秋葵一怔——这少年公子的眉眼的确生得好看,甚至这正面忽然一对之下,竟有种不协调的媚然。她还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出媚然来,就算像画上那少年这么完美的长相,都没这种媚然。

她忙将视线垂下,少年正在收回的左手,落入她的视线。他的手指好细好长,这只手竟也是这么好看。只是这么好看的一只手,却不知为何在拇指上套了一枚黯淡无光的铁戒指,像是压抑住了本应更为炫然的光亮。

只见这手在桌上一撑。秋葵又抬眼——少年已经站起来,背上行囊,唇角微微一动——就连那代替道别的笑也是媚笑!

秋葵是个很少能被人动摇心旌的人,但这少年公子的一颦一笑里竟然好像带有种特殊的蛊惑。她只觉得自己脑中好像一阵留白,待少年下了楼,她忽然一激灵,才清醒过来:这少年——竟故意在眼神形容中掺杂了魅惑的功夫!自己对江湖诸家所知本不多,但因为魔音也是魅惑之学,所以相似的功夫她也略有所晓。这少年所用的,看来竟似是与泠音门原属同源不同支的“阑珊派”心法“阴阳易位”中的惑术!

好在他似乎恶作剧的成分多过于认真。但他又为何故意对自己这样恶作剧?难道他看到自己的琴匣,也像当日君黎一样,就此猜出了自己的来历?阑珊派与泠音门失联已久,也一样久不闻于江湖,这少年年纪看上去甚至比自己还小些,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

只是,人已走。秋葵背起琴匣追出楼去,却只见市集渺渺,再无此人踪迹。

虽然失察之下被这少年摆了一道,但经此一事,秋葵原本心中总是堵着君黎的那般情绪竟也被冲淡了些。跟这少年公子如此一番相逢,是不是也算缘分?如果是的话——那么也许原本这世上的缘就很多,是自己太强求了。

她在城里寻了一处客栈落脚,又采买了足量的干粮和用品,才算将去江北的准备都作完。明日便从西门出发,不去芜湖,直接往西北方向过江,经巢湖、安丰过淮水,再经颍州、项城,便能到陈州了。

数来,途中也尽有些大城镇,可是那些在战乱中墙崩渠枯的城啊,经年战乱的血腥和尸臭味大概都还没有散尽吧;若还有一座完整的城,那也是金人的天地了。作为宋人的自己,只能做贼似的从山野小道悄悄上路。

君黎比秋葵的行程要晚一天,但好在,他与沈凤鸣已经商议好了暗号,不需要像秋葵一样,在陈州附近小心翼翼地打探金牌之墙的所在。

陈州虽然早早就落在金人手里,但正因此,这几年的战火并未烧及。城中居民金宋混杂,冲突倒算不上很多;虽然城池有些颓落之象,但一路走来看到的破败太多,陈州,还算很好的了。

距离十二月初一还有四日。君黎料想秋葵若是来了,多半也是驻在这城里,是以虽不用小心翼翼地去找金牌之墙,却很小心翼翼地在城里找了找秋葵的踪迹,只是,两日下来,暂无所获。

他也就有点颓唐,又占了一次卦,占得秋葵应是在这附近有两三日了不错,心里稍稍安定下来,第三日还是继续去寻。

这一路上,他也听说了官兵四处搜拿两个十七八岁少年的消息,他晓得便是程平与无意两人。自当日从徽州快马逃跑之后,两个少年竟是一直流落在外了。他曾听凌厉推测两人已到了淮阳金境,他说在金境,宋人就不好捉人——一路走来,还真是如此,在长江以南,捉拿的声势最大;过了江就弱了些;过了淮水,就几乎没了动静;似这陈州之地,宋人的官兵哪里敢来?

但凌厉能想到的,那个叫朱雀的就一定也会想到。君黎猜想,他若真的一心要捉程平,迟早也会派人过了淮水。从八月初一到近了十二月,已是四个月过去。若再不捉到程平,恐怕人人都要过不好年,谁又愿意这般?

正想着,忽见前面不远处狗吠人奔,却原来是金兵跋扈,一队人一路走便一路掀摊欺民,好不趾高气扬。这般情形君黎在宋境金境都见得多了,闹事的是宋兵还是金兵的都有,他如今身上这把剑也是当时伸手管了闲事,从一个宋兵手上夺来。不过陈州算是金人要府,附近是有金人军营驻扎的,若要在这里管闲事,代价或许会很大。君黎便只得先冷眼旁观,暗道他们不伤人也便罢了。

只见前面不远处正有个少年在一处摊头挑水果,手里还拿了个橘子。他是南朝的公子哥儿打扮,身材很瘦,从侧影看全然弱不禁风。金兵这样一整队那昭赫赫的气势一路滚过来,摊主早便吓得弃摊而跑,但少年似乎是被这般情形吓住了,竟就站着动也不动。

君黎便待上前两步将他拉走,步子方抬,忽然却见少年拿着橘子的那手指上,赫然套着一枚铁打的戒指。君黎一怔。铁戒指——是巧合么?便再细看那少年,他手指虽瘦,但一直抬着橘子的手,却连颤都没颤动一下。

君黎便收回了步子,暗道,险些被你骗过了。既然是马斯的手下,你便自己处理这局吧。

也许是自己的“杀气”起而又落,少年似有所觉,侧目向君黎看了一眼。眼波转过,君黎见他唇齿间露出微笑,虽然一瞬脸即转走,但这笑的不平常已扑面而来。

他暗暗皱眉,心道,这人好重的邪气。

一队金兵已到了面前,那少年只是顺势往后退了两步,可巧便避开了一应推搡,也没如旁人以为的跌到泥里去,却也没如君黎以为的,给金兵什么好看。一队人远去,少年才将那橘子擦了擦,俯身将那摊主翻倒的竹篓儿都扶起。那橘子滚了满地,君黎也便去帮了拾,只听摊主连声说谢谢,又不无担忧地道:“公子方才怎么都不躲,还算运气好,没被他们伤着了。”

君黎这次仔细看清了少年手指上的铁戒指,随即抬眼看他脸。少年也正看了他一眼,这一下是正面目光相对,君黎一怔。

原来适才觉出他面上的不协调与不平常,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奇异的一笑。

也因为——这少年公子——其实是个女人!

亏得看相算得上君黎的老本行,这才没被这女扮男装给骗了。但甚至连他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想着自己会否看错——因为,她真的扮得太像。

这少年——或者说,少女——还是继续买了橘子,起身便离去了。君黎想着那铁戒指,心道马斯的人也来到陈州,莫非是为了妨碍沈凤鸣来的?这女子处处透着古怪,武功深浅也是难测,还是留心些的好。想着便蹑起步子,远远缀着她而去。

只见少女又去药房抓了些药,便向城外而去。出了城门,她左顾右盼了下,似在寻人,忽然好似看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君黎顺着去看,只见前面不远处迎过来一个少年。

这少年令他心头一震,几欲叫出声来:这不正是无意么!

还未张口,无意的声音先喜道:“公子总算来了。没碰到什么麻烦吧?”

君黎心下却感不妙。这扮作“公子”的女子是黑竹会的人,黑竹会与朝廷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程平与无意又是朝廷着力在追拿的人物。如今他们不知什么原因好像认识,而听无意的口气,似乎还很信任她——君黎心里暗叹,心道一个连男女你都没搞清的人,你竟然信她!

只听那少女道:“倒没什么麻烦,药我都抓好了,公子带回去吧。这还有些橘子,也一并给你。我这几日都住在陈州,若有要我帮忙的,来浮生客栈找我就是,我叫娄千杉。”

无意便连连道谢:“娄公子今日帮了这么大忙,实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娄千杉只摇摇头:“没什么。”便告辞转身。君黎见她回身,连忙往城门内一闪。从她对无意的这几句话来看,并没有明显的恶意。不过仔细一想,便有些端倪。

——无意起初叫她“公子”,他原不知道她的姓,证明他们认识不久亦不深,多半只是萍水相逢;可是她却替他抓药,还买了橘子,凭什么?

——她一定是知道了无意有不能够抛头露面的理由,才愿意帮忙。无意是不是已经跟她说了实话呢?

——无意说娄千杉今日“帮了这么大忙”,若只是抓药买橘子,应该不至于用这样的口气来感谢,想必是那个大忙,让无意信任了她而将实情告诉了她;

——可她手上那枚铁戒指却证明了她是黑竹会杀手,马斯的手下。她是不是在等程平的出现?等程平也出现,她就能将两人一网打尽了?

此时娄千杉往城内走,无意却往城外走,君黎心中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跟着无意为好。要捉他们的人不止娄千杉一个,跟着她还不如就跟着无意,有机会将真相告知他们,让他们提防着些这个女子。

只见无意沿路独自走了约有数十里。这一段路不短,无意脚力算不错,也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见一个小村落。君黎跟上,只见村口斜着一块小小牌碑,写着“百戏”两个字,该就是这村子的名字了。

有牌碑,便证明这里曾经繁华。位处陈州到旧都开封和洛阳的必经之道,这村子自然有其繁华的道理,只是如今已经荒透了,这样一眼望去,也望不到几间瓦全的屋了。

看来程平和无意这一段日子就躲在这里。君黎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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