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已亲眼看见从那少年身体里引出了蛊虫。”君黎似乎还不敢确信程方愈这番叙述。
“不只是我,教主也看见了。”程方愈道,“所以——教主当不会再视你为凶手了。方才在谷中,教主确是对你有些误会,幸得你还没走远,我总要与你把话说清才好。”
“那你们怎么不去找关默呢!”刺刺急道,“此事关默一定知情才是!”
见程方愈沉默,她方想起,程方愈家里原是与关家脱不了干系,他夫人关秀与关默乃是堂兄妹,关默此来也正是住在关老大夫家中,他又如何寻得了关默的麻烦。
“那么……教主叔叔……是什么意思?”她低声道。“他不会就这么算了吧?”
程方愈抬头看了看君黎。“你早都知道了吧?”他说道,“教主要与幻生界联手的事情。”
“与幻生界联手?”刺刺看向君黎。
一旁的夏琝嘿嘿笑了起来,“是啊,是啊,现在也不必隐瞒了。太子殿下已说了,江湖之上,就交给青龙教与幻生界就是了——程左使,拓跋表哥没有回信要我带给太子吗?”
“没有!”程方愈不快道。“夏大公子,我还没问你,既然是要联手,又为何要对霍右使下如此毒手?就算你们视君黎为敌人,也不必用这般手段,莫非是借此机会,也想要削弱我青龙教?”
夏琝面色有些白,“这事情我不知道!我真一点也不知道!这绝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幻生界擅自妄为?呵,我只知道人是安插在你的手下,若无你从中协助,此事岂能这般容易!”
“这什么意思,难道我夏君方还有必要骗你不成!”夏琝语声提高了些,“人什么时候被换走的,我也不知道!我还想去找关默问问我的人的下落呢!”
“太子安排你们此来究竟何为,你先从头说说清楚!”程方愈皱着眉。
“他就叫我给表哥带封信啊!”夏琝道,“他说要我亲手把信交给表哥,以示合作之诚——所以我刚才给他了啊!哦,对了,殿下还叫我和顾如飞处得好些,说去年顾老爷子没了,也是殿前司张庭那时为了找仪王下落私自离京、不择手段,动静闹得太大所致,他要我带个话,说这事儿东宫可是都不知情,但他身为太子没压制得了禁军人手,也有责任,如果顾公子有什么要求,尽管向他提。”
程方愈默默不语。太子这话当然是以退为进,暗里藏针直指朱雀的。顾家原是够不着朱雀,连张庭都够不着,遑论向他们寻仇,但若有太子开口,此事当足以挑得起顾如飞对朱雀之恨来。却只不知太子为何会在意这江湖实力已是普普的顾家?
他担心此事会先引了君黎不快,悄然看他一眼,却见他似乎在想别的事情,竟未在意夏琝所言,心下暗松却也不免奇怪,又问道:“那关默呢?关默也是太子派来的吧?”
“这我不清楚——关默跟我又不是一路的。”夏琝道,“哼,要真是太子派来的——太子也是奇怪,派个哑巴,我还不知怎么去与他理论呢!”
久已沉默的君黎忽然开口,“你有两个随从吧?另一个呢?”
夏琝怔了一怔,似乎才省悟过来。“是啊,另一个呢?”他喃喃道,“不知道啊,两个一起跟我去青龙谷的,一个是假的,另一个……”
忽然想起什么,抬了下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没跟着你的?”君黎面色却越发难看了。
夏琝被他看得不无些畏缩,撇了撇嘴,也只得道,“出来青龙谷的时候还在,不过——顾如飞让你姐给叫住了,我在谷口等他半天不出来,就叫我随从先到林子里,看看你们走远了没。后来我与顾如飞他们一道回城,路上遇着他,他说见到你们在这酒馆里,顾如飞便说……便说要教训你,我们就来了,至于他人——”
他想着还真似有些不悦,哼道,“小子不知几时逃了。”
“是你叫他到林子里来看我们走远了没?”君黎反问,“你记清楚了,不是他自己开口,说要来找我们的?”
“这个……”夏琝疑惑不已,“他……我记不大清了,他好像……对,好像是他自己先提起的——怎么,那又怎样?”
“你问这个做什么?”程方愈也有些不解起来。
君黎低眉不语。以他的猜测,夏琝被暗中换走的随从恐不是一个,而是两人,除了那个已死的少年,这个失踪的随从,或许才是今日一切的罪魁。他站在离那少年最近之处,当然也可以发出暗器,更可以最容易地控制少年的一举一动,让他当了今日之事的替死。只怪自己竟未早些想到,如今人已悄然消失,任何证据都只怕是再也找不见的了。容貌、声音、装扮——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或许的确不站在太子一边——不站在任何一边。
“君黎哥,怎么了?”刺刺小声道。
君黎才抬起头来。“没什么,刺刺,就是——你知不知道,除了你爹和你,江湖上还有什么擅长易容之人——或是易容术之流派吗?”
又忽抬手示意她先等一等,向夏琝道:“既然此事跟你没有关系,那你就走吧。”
程方愈咦了一声,“你这就问完了?”
“问完了。”
“……你肯定这事真与他没关系?”
君黎稍一沉默,“他应该不知情。”
夏琝巴不得早点离开,听君黎这般说已是站起身来,可看了看刺刺,他又似是有那么片刻犹豫。
纵然再是不肯信,再是诸种讥刺,他却也不是傻瓜,不会看不出刺刺对君黎已是真意。自己那时的万般属意,千般讨好,好像都没有惊动过她心里半分涟漪,他只以为来日更有机会,却竟不知她与君黎又是从何时在了一起,不懂这一个道士缘何竟能比自己更打动那个无邪少女,更难相信她竟已受下了他的婚约。
世上可有比此更令人不甘之事?如果是有,那也唯有夏家庄不曾落入自己手中之恨可比了。家世声名已是惘然,而得到心慕之女子更是惘然——短短数月之间接连变化,他已觉得,自己这个曾风光无两的夏家大公子,原来竟什么也得不到。
他扭头往外走,路过那好不容易扫起了一堆残屑的掌柜的身旁,忽发起狠来,一脚踢开了笤帚,将他理扫之物胡乱踩踏了几下。也只有君黎立起身来,向他喊了声:“夏公子!”
夏琝闻言狰狞回头,不敢靠近却终是伸手恶恶向他一指,“你不消得意!总有一天……”
“不论你此来目的为何,你或也是受人利用。”君黎却并不生气,只是道,“今日不得便多言,待回了禁城,我再寻你。”
他言语温软,不似威胁,夏琝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愣了一愣,狠狠哼出一声,拂袖离去。
程方愈庆幸之余却也大是稀奇,“他都要杀你,你不但肯放了他,对他还客气得很。”倘若对方是武林名宿、高人前辈,他或也不会感到奇怪,可夏琝不论怎么看都不似能让君黎有假以辞色的必要。
“君黎哥。”刺刺却是知道他为何如此的。她也便亦知他心中之难,无法道明,只能将他轻拉了坐下。
君黎已道:“没事,你说。”
刺刺才轻轻哦了一声,道:“易容的流派——那肯定是有的,只是我不甚懂得个中差别,原本也只是跟着爹爹当一门手艺来学。江湖之大,高手应该也不少,可是,易容原本就是为了隐蔽,习学了易容之人,真正易容的时候,往往也不会叫人知道吧。”
“嗯。”君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抱希望,因为倘若有答案,单疾泉在得知这精擅易容的神秘人的存在时也不会如此一筹莫展。
“你认识的人里呢?也没有别的什么易容高手?”他还是追问了一句。江湖既大,此人却偏选择了这一拨人来玩弄,与青龙教关系应也不会太远才是。
刺刺摇摇头,“我不知道有谁。”一顿,“可是不必往这个方向去调查吧,既然已经知道是关默操蛊,那么是谁给凶手易的容终也能问出来的。”
“就怕操蛊的人也不是关默……”君黎喃喃地道。
一旁程方愈似未听清,“你说什么?”
“易容亦有流派,那么操蛊一术,世上也应绝不只有‘幻生’一脉,对么?”
“那是确然,幻生界最擅长操纵幻术之蛊,但幻术之外的蛊术毒术,应当也非所长。”程方愈答道。
“单先锋又是怎么让那少年身上之蛊现身的?他也会蛊术?”
“怎么会。爹爹会的虽然多,却也没学过蛊啊。”刺刺道。
“单先锋的确会蛊术。”程方愈却低头应道。
刺刺吃了一惊。“爹爹会蛊术?我怎么不知道?从没听他说起过啊!”她还是有些未敢便信,“不可能,爹爹要是真懂得蛊术,当初秋姐姐和沈大哥中了幻生界的那‘幽冥蛉’的时候,他怎么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可不是见死不救之人!”
“那是因为十八年前他立过誓,有生之年再也不动用一分一毫的蛊术,还将一应炼蛊器具都毁去了。再者,幻生界的蛊多半与你爹所学非同源,他也未必知晓其秘,倘若胡乱为之,只怕也是害大于利。”
“可是他今日却动用蛊术、引出了蛊虫?”君黎道。
“我今日也是吓了一跳。不过……如此总也足见——他还是不愿你在教主那里蒙冤,为此竟肯破了此誓。看来——他倒是挺在意你的。”
这一句有意的笑语却并没令君黎露出笑意来。“我的意思是——这证明,今日用在那少年身上的蛊术,便与他是同源,对么?”
“你……你不会怀疑我爹吧?”刺刺面色微变,“那不可能的,爹爹他……他前些日子都……你知道的啊,他全然没有机会……”
“我知道,我当然不是怀疑单先锋,只不过觉得这次下蛊的也不一定是关默。”单疾泉前些日子都被关在地牢之中,不可能安排此事。若非如此,君黎大概真会怀疑的——以单疾泉之叵测,若说那个“神秘人”从一开始就是出于他的杜撰假演,他也未必就不信。毕竟这世上,既懂得蛊术,又精擅易容之人,本不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