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一点点从窗格里淡去。徽州城的夜色将尽了。
刺刺在淡谧的晨光里起了身,出外取了些清水梳洗。昨夜得知父亲很快就能得获自由,她心情轻松了许多,从青龙谷回来,奔波两日的疲乏便占据了身心,没与君黎说几句话就困得睡去了。而现在,镜子里的这个少女已恢复了神采,她想着要这样跃跃欢快地去找君黎,已然不自觉地弯了嘴角,对着自己微微笑起来。
门却忽然被推开了。她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君黎哥……”她见是他,松下一口气却又不无疑惑地嘟起嘴。就算是君黎,也该在进来前敲敲门的才是。
君黎站在门里看着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还没来得及加上外衫,未施粉黛的容颜比秋初的茉莉更纯粹,比清晨的露珠更新鲜。可他的面上却浮着一层汗水,有些灰白失色。揭下的面具,扯下的外袍,还有不知为何撕裂了的白绸与红绫都被他裹成一团,与剑一起胡乱捏在手中。
刺刺当然立时就觉察了——他绝不是刚刚起床。他是刚刚从外面回来。昨晚他们一起从青龙谷回到此处已经过了三更,君黎应承待她睡了便也去歇息,可是——他似乎是食言了。
“发生什么事了?”她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古怪,上前想要接下他手里的东西。“你出去了?”
不防君黎已经先抛下了手中所有赘物,只将右手腾出来,迎面抱住这个上前来的她。刺刺愣了一下。君黎抱过她这么多次,可这一次——她想起的不是那些温柔的瞬间。他把头低垂下来,倚住她的颈项,以至于她一时竟有些吃力,好像要承载不住了他——她一时甚至想起,那个梅州城外的坡上,那个被“青云手”偷袭以至重伤濒死的他,也曾那般无助地压在她的肩头。
“你,你怎么了,”刺刺心头有些惊疑不定,“你可,你可别以为你抱一抱我,我就什么都不问你了。你去哪了,你快说!”
“嗯,我……又去了一趟青龙谷。”好像唯有倚靠方能令君黎获得开口说话的勇气。
“你又回去了?为什么?”刺刺大是奇怪。
“我去见你爹,想求他答应我们的事。”
他语气涩滞,嗓音低沉,不过这句话还是令刺刺脸上腾地一红,半晌方小声道:“你……你都不与我商量一声……那爹怎么说?”
君黎却沉默了,没有再言语。刺刺只道他没听清自己的问话,伸出两手来将他温柔一环,正要再问,忽然摸到他背上衣衫有那么一块湿漉漉的。那熟悉却又不寻常的触感让她觉出些不妙,猛地抬手,满掌鲜红之色只让她打了个寒噤。
“你受了伤!”她惊慌呼着从他怀里挣开,“给我看看!”
伤势不算太重,君黎早已用那块白绸试着包扎过,只是剑是从背后贯入,并不便于自行处理伤口,加之他想要赶在天亮前回来,一度于林间奔行,血到底是没能止得住,刺刺看时,只见他背上衣衫被晕红了一大片,反似伤得很重。
“怎么会这样的?你叫人发现了吗?是谁敢伤你?”刺刺又是急又是气,“你先在这躺下,我去拿药。”
君黎被她拉到榻边,晃晃然坐下了。可能是因为伶仃剑上还有残毒,伤口一直很痛——痛得他忘不掉那个被剑刃刺入的瞬间。刺刺奔忙来去的影子在他眼中一时显得很模糊,很恍惚。他还记得昨夜那个从青龙谷离开的自己——他从未像昨夜今晨这样渴望见到刺刺,却也从未像昨夜今晨这样害怕见到她。到最后,还是想见她的迫切让他飞奔回来——让他什么都不顾地推开她的门,觉得,只要她在这里就好。
他的目光又转到被自己弃于地面的“伶仃”。“伶仃”原是不该从临安带出来的,若不是他不想将它留在朱雀府中,被朱雀或依依见了回想起宋客的所为,徒然怨愤。如今回想起来,果然伶仃所到之处,始终都逃不过“背叛”二字——此剑之“不祥”,大概也可见一斑。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不是刺刺觉得它的剑鞘与乌剑的形状更为相近些而坚持要他易容时以之替下了“逐血”,说不定自己昨夜当真要把性命丢在青龙谷了。
“刺刺……”他看着她模模糊糊的影子,“你……又救了我一次。”
“你说什么啊?”刺刺拿了药物,已然奔回榻前,见他这样木木坐着,口中不知所云,实不知该心疼还是气恼。“什么我救你,谁要救你,我只要你能有一天不要让我这么担心才好!”她说着,也顾不得什么防害,伸手将他上衣解褪下来,扶他俯卧于榻,叫他不许便动,这一次才看得清楚了,那背上侧肋处是个两寸来深的利刃贯入之伤,鲜血依旧汩汩,裂口处还有稍许腐蚀般的痕迹。
她有些吃惊,取净布沾了一沾伤口。“竟还有毒,到底是谁……”
“放心,毒性很弱。”君黎转头看她,声音也很弱。“我把解药和你的那些药瓶放在一起了,你取一些,给我敷在伤口上就好了。”
“你——你有解药?”刺刺在包袱里寻了一寻,果然找到一个陌生的瓶子,“是这个吗?”
君黎点点头。这一瓶其实便是起初给朱雀炼制解毒丹药时未曾成丹的碎散粉末收集了起来,如今伶仃毒性已微,自己中毒时浅,以此药粉外敷便足以解毒了。
刺刺以针小心将他伤处受蚀皮肉挑去,将药粉在他伤口上撒了一些,再上了止血之药,末了依旧不甚放心,又摸了一粒丹丸,塞在他口中,道:“你服了之后,会好受许多的。”
君黎嗅到那丸药有一股草叶之香,隐约就是昔日自己重伤时闻过的那种舒服的感觉,依言吞下了。
刺刺稍稍宽心,将净布蘸湿了,细细揩去他伤口周围血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伤了你?”她还是追问着。
“我若说了,你定不会开心。”君黎低低道。
“你说就是了,说了,我去找那人算账。”刺刺气忿忿地道。
“其实是——是我自己——我为了向你爹表我衷心,让他答应我们的事,拿剑刺伤了自己……”
君黎说完这句话,侧过脸来,有点讷讷地看着刺刺。
刺刺愣了一下。“什么?”
“真的。”君黎认真地道。
“你……你怎么那般傻?”刺刺站了起来。“你怎么能……”
她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她所了解的君黎,不该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才对。她一时总觉得难以相信,可是,经他一说,她想起来,这创口的确是那一把断刃的剑伤无异,由不得她不信。
“你若自己拿剑刺伤自己——怎么又会伤在背后?”她到底还是有些疑惑。
“因为……”君黎试着伸手比划了一下当时情形,“前面是监牢铁栏,我拔了背上的剑,是反手往自己身上……”
“好了,傻子。”刺刺不是当真想听他讲起那些可怕细节,打断他,坐下来,不再说什么,将手中沾满了血迹的白布投入水盆中,轻轻翻洗。
君黎听她的口气大约是信了,一时也有些无话,隔一会儿,忽然背上一凉,刺刺又再拭着他伤口的渗血。
“你若再做这样傻事,就算我爹肯答应,我都不嫁你了。”她咬着唇,轻轻道。
“好。”君黎应着。
“‘好’?我说不嫁你了,你便应‘好’?”
“我说,‘好,我必不再做这样傻事了。’”
这般认真应答令刺刺心头忽起了一阵鹿撞,竟觉比什么样甜言蜜语都叫她心旌摇动。她强抑了心绪不语,另取了一块净布将他伤口包起,以薄被覆了他身体,方起身道:“你多休息会儿吧。”
“我不想睡。”君黎侧过了身,伸手将她拉住,“我想……与你说话。”
“你不睡也得睡。”刺刺弯下身来,轻声道。“你一夜都没休息,还受了伤、中了毒,还不肯安宁些吗?”
君黎还真觉得有几分倦意上来,省悟刺刺方才给自己服的丸药多半是带有宁神静意之效。可他犹自不愿意放开刺刺的手。“那你呢?你可会在此陪我?”
“我自是就在这里,若丢下了你独个在此,我也不放心。”刺刺应道。
君黎稍许安心,垂首靠于了枕上。到底,自己是不可能将真相告诉了她。可是到底,自己也还是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倦意愈浓,他觉得,一切大概也只能待醒来后,待自己彻底冷静,方能作出决定。而此刻——他只是觉得无法离开她——片刻都无法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