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头静静地,机械地,却又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正如当年那个坐在噪杂的仙人桥边,对那个小胖子讲述玄法知识,讲述鬼灵精怪玄奇神话的老神棍。
温朔缓步走进了凉亭里,坐到老韩头的对面,静静地打量着老韩头的模样。
老韩头停顿了一下,慈祥和蔼地看着他,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温朔心里颤了颤,他无法确定,老韩头留在这幅画卷中的玄机一人,到底有没有“自我”的意识?说他只是画中玄机,却偏偏又如此逼真到声情并茂,还会适时地与你搭上一句极具情感色彩的话,偏生更多的时候,又是在机械般地说上一段话,再顿挫一下,看似如正常人谈话般,给予你回应的时间,然后再继续说他似乎早已固定了的话语,却并不会真正地与你交流。
但,温朔已经很满足了。
不仅仅是满足于受教玄法,更满足于,能够再次坐在老韩头的面前,聆听他传授本门玄法,再看着老韩头皱巴巴的老脸,那看似混浊,实则深邃如渊的眸子,脸上的老年斑都清清楚楚,那鬓角的雪白凌乱发丝,那乱糟糟的灰白胡茬,那粗糙的双手……
“世间最难忖度的,是人心,最难看透的,是人性。这两种,又是极易产生变化的,所以当初你三年不与我谋面,我并未生气,而是冷静地站在旁边,观察着你在生活中的一言一行,你的为人处事。”老韩头微笑道:“你没有让我失望,贪婪无耻、吝啬至极的表象下,是一颗善良、正直又胆小、有责任的心。如此,当你接受了本门玄法的传承,当你身负绝学,你在以后的生活中,就不会私欲膨胀,滥用玄法,我甚至可以猜到,你在生活中极度小心地避讳着过度使用玄法,你会隐藏自己玄士的身份,你会尽量用正常人的头脑智慧和手段,去挣钱养家,去结交很多的朋友……
“朔,别嫌我啰嗦。”老韩头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胆小谨慎,我又何尝不担忧顾虑,生恐本门玄法的传承者,将来入了歧途魔道,毕竟玄法能杀人于无形,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一旦拥有了这般非凡手段,就会无度地滥用。”
“滥用玄法的结果,是承受灾劫的煎熬磨砺,这份天地自然给予的灾劫打击,往往会被人为地想象成一种带有意识性的惩罚,事实上,从玄法的角度考虑,这只是一种现象,是在施以玄法之后,影响了天地自然的平衡,且因为与天地相参的缘故,致使阴阳五行的平衡状态,围绕施法者本身,出现的一种状态平衡。”老韩头微微一笑,道:“这么说似乎有点儿难以理解,直白地说,就像是为官者气场强横,越是身居高位,气场越是强大,神鬼辟易,为什么?气场又来源于哪里呢?仅仅是个人吗?非也,只是天地自然在与其个人的长期影响达成了一种平衡。再举个例子,当你习惯了每天清晨五点起床之后,你就会自然而然地在五点钟醒来;当你习惯了午休时,被人打搅会生气……”
这一段话比较长,老韩头也没有停顿。
温朔在感慨中倾听着老韩头深入浅出的讲解,他熟悉老韩头传授玄法知识的风格,直白、简单、易懂,不去故弄玄虚。所以听着听着,他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因为他知道,这幅画中的玄机,或者说老韩头,不是真的老韩头。
同时,他又感动着、感激着、歉疚着,老韩头临死之前,留下这幅藏着万千玄机的画,只因为早就预料到,他会有这么一天,陷入承受天地自然灾劫的纠结中。
所以他只是抹着眼泪儿,连抽泣声都压抑着忍住,静待着老韩头说下去。
看似闲谈,实则传玄。
老韩头的传授方式便是如此。
已然成熟长大,从初中毕业断了和老韩头的接触之后,历经了太多心酸和困苦、风光的温朔,回首前尘往事,更能够理解、了解老韩头的良苦用心。
看似粗浅直白的教育方式,却是最正确的方式。
试想下,当年的温朔学历不足,年龄不够,说那些玄而又玄,动辄之乎者也的话语,温朔怎么可能明白?又怎么可能,会对于玄法这种当初还都认为“迷信”的东西感兴趣?
所以温朔没有回应丝毫,也不知道如何去回应,该不会回应,只能静等着老韩头继续说教。
“如果你能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在以后的生活和修行中,就会坦然轻松许多,但……”老韩头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说道:“还是要万般小心,冥冥中的天意,这冥冥中的天意,便是要你仔细忖度、分析、计算,己身每次施以玄法,对个人、对天地之间相参的影响、变化。这是一个我穷尽一生未能参透的东西,希望这些话,能为你带来一些启发和帮助。其实,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当然,是我穷困潦倒这么多年后才明白的一点,与天地相参,影响天地运势,正如阴阳循环,如无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到头来终归化作无极之态,这似乎,又牵涉到一个人类一直在穷极研究思考的哲学问题。”
温朔听得有些头大,忍不住问道:“您的经验结果,到底是什么?”
老韩头微微一笑,却相对正常状况下的两人对话来讲,略有些提前,所以颇为突兀地迅速回答道:“简单说来,就是一句话,要么成魔,要么成仙。”
温朔愣住。
成魔,成仙?
似乎早已预料到温朔会对此心生疑惑,不明所以,老韩头眼神中闪过一抹狡黠,笑着解释道:“寻常人生活中也不可能事事如意,一帆风顺,难免坎坷,也难免好运不断,都是正常。玄士遇灾劫,视作正常便是正常,若敏感视作灾劫,便会愈陷愈深,与天地相参之时,难免心坏敌意忿忿不平,便愈发难堪,影响到日常修行,由此心魔渐渐生成,必然成魔。坦荡者,则可以安然而过,纵是颠沛流离,纵是亲人受难、妻离子散,家境败亡,背运连连,亦能坦然处之,终有一日拨开云雾见青天,从而成就圣人之心,仙人之姿。”
温朔顿时皱紧了双眉,面露不甘的忿忿之色。
不管老韩头说得是真是假,当然,他更大程度上相信,老韩头所言非虚,正因为如此,他才不甘,他才愤怒——因为无论是成魔成仙,所付出的代价,都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正如之前那般,画境玄机中的老韩头,洒然一笑,道:“你小子的性格我了解,知道你会不甘心的,哈哈。”
温朔忿忿道:“还有其它选择么?”
“坦然而对,又如何?”老韩头打了一句谶言。
“老韩头,你少玩儿这些虚的。”温朔如儿时那般,用很是随意的语气和老韩头说道:“你这辈子过得不容易,总不至于也想着让我一辈子落下个和你一样的结局。”
老韩头哈哈大笑,却是眼中带泪,指着温朔的鼻子说道:“我一辈子纠结于此,才落下这般下场,临死前才恍然有所悟,你做这俗世中人,做一个俗世仙人,又怎样?”
“怎么说?”温朔问道。
几乎在他询问的同时,老韩头已然起身往亭外走去,在徐徐山风中洒脱笑言着远去:“这俗世间不过如此,谨慎小翼一生,所求不得,随心所欲而为,又不得,如何?”
“不过是如常人一般无二。”
“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固有当断不断……”
“我也不确定该怎样,总之如我这般小翼谨慎,到头来却是错的,你该何往之?”
声音渐趋飘渺。
青衫老人渐行渐远,下山而去。
温朔站在凉亭下,目送老人的身影渐渐渺小模糊,到不见,轻轻叹了口气,神识再不受牵绊,回到了己身脑海当中。
睁开眼,温朔回味着刚才画境中的所见所闻,抹去眼角湿润,轻轻叹了口气,再屏息凝神察体,发现被那幅画的境界牵引吸附,不由自主而入,竟是将体内真气耗费一空。
思忖许久之后,温朔意念进入玉佩,开口轻声唤道:“青儿,出来玩儿吧。”
小青犹犹豫豫着,从玉佩中探出了一缕,看看温朔,随即小心翼翼地向那副画的上方试探着靠近,观察。与此同时,温朔也凝神细细地观察着小青的反应。
不出所料,当小青的意识靠近那幅画上方时,画中淡淡灵气骤然爆发,戾气横生。
小青嗖地一下缩回了玉佩。
温朔起身走过去,将画卷起来,掀开床铺放到了下面的柜子中。
他确定,以后每当自己想念老韩头时,再打开这幅画,以气机相探,自然而然会进入画境中得遇玄机,聆听老韩头那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教导。但现在,他不想再次打开。
因为舍不得,因为心里满是愧疚,无颜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