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下雪不冷消雪冷。”
入冬的第一场大雪,为园林般的京大带来了美不胜收的景致,但雪后清理堆积在道旁、林间的积雪,在天晴日朗之时,一点点化去,却是让校园里的气温愈低。
寒风吹过,卷起堆堆积雪上的雪粒子,如纱如雾飞舞落下,处处原本清洁的路面上,就会蒙上一层晶莹。
不过,寒冷挡不住青春的热情。
京大校园里随处可见一道道青春的身影,他们或结伴欢声笑语,或独步沉默而行,与天暖之时相比,差距便是如今这天寒地冻时,没有了坐在林间长椅或湖畔青石上装那啥的书生们。
今天清晨,三角地一带比往日里热闹了许多。
因为不知何人,在三角地又贴上了几张文报,点名道姓直斥杨景斌、温朔,文词激烈,而且似乎对于皖西汉墓考古工作颇为熟悉,陈述了其中诸多详情。
这件事,原本就一直处在暗流激荡中,时有文报贴出,却多少有些隐晦,毕竟杨景斌老师在同学们的心目中,还是有着难以动摇的地位、名望。如今天这般近乎于当面锣对面鼓地点出名字,并指斥其品行堕落,道德败坏,收受温朔贿赂,在如此重要的国家级考古项目中,假公济私为温朔行便利,为温朔博名声……
而温朔,则是被骂成了不学无术,一味追求铜臭的奸商,为人粗鲁,行为乖张,在南街商业区勾结管理人员,搞商业垄断,以电脑互联网腐蚀当代学子们的道德理想和校园生活!
尤为可恨的是,曾经那个吝啬抠门儿出身贫寒的穷小子,在不择手段赚取到大笔财富之后,行事便肆无忌惮,跋扈嚣张至极,践踏校纪校规,无视公平公正,眼里心中将京大校风和精神弃之如履,简直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文报最后,落款为“短刃”的作者,更是呼吁全校教职工,今日上午十点开始,到考古文博学院聚集,要求考古文博学院的院长吴勤贵,以及校领导,还有杨景斌老师,出面当众向大家解释……
这篇文保虽然内容详实,言辞激烈,但最后的呼吁,却是让绝大多数师生们看过之后,或心生厌恶,或报以同情,或幸灾乐祸讥讽冷笑——如果没有最后的呼吁,大家还能从心理上抱以支持的态度,也许还会有人义愤填膺,以笔作刀剑,写上两篇呼应的文报,从而引起更大范围的影响,再引起校方的重视。
但文报最后呼吁大家去考古文博学院,要求院长、校领导,杨景斌出面解释,未免太过直接,太过幼稚,太没水平了。
高水平的文报,不需要这般赤果果的呼吁好吧?
遥想去年杨景斌老师以笔为刀,两纸文报作利剑,势有开天之威,震荡京大校园,卷狂澜,覆天倾……
当时,文报中可有呼吁大家共起呼应的只言片语否?
没有!
不需要!
京大尽是才子,京大满是清流……
何需谁来教导吩咐如何做?
大家心中自有计较!
所以这个落款笔名为“短刃”的作者,写的这篇文报,且不说文采不能与杨景斌相提并论,单是这最后的一声呼吁,在格局上就落了下乘,令人生厌,令人能感觉到他沽名要誉的可耻心态。
可即便如此,上午十点多钟时,仍旧有不少学生陆陆续续地去往考古文博学院。
最初前往的学生,多半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几乎所有人却疏忽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当考古文博学院的大门外有了学生聚集时,便会有更多的学生,出于围观、看热闹,或者仅仅是想着出现在那里,起码做个气势上的声援心态,便在不知不觉中,人群越聚越多。
好在是,因为大家几乎都没有抱有闹腾的想法,所以相对比较平静。
学院办公楼内。
吴勤贵隔着窗户望着外面越聚越多的学生,面露一抹担忧,旋即又忍不住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点了支烟,慢悠悠说道:“你的这个学生啊,看似是一些狡猾的鬼点子,可事实上,却是忖度人心奸猾到了极点。”
“去年您就说过,他有枭雄之姿。”杨景斌苦笑。
“奸雄!”吴勤贵轻轻哼了一声。
杨景斌心想,这大奸大恶的帽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扣到温朔的头上——因为,温朔确实是个好孩子。
“他写的这篇文报,你看水平怎么样?”吴勤贵笑着问道。
“还好吧。”杨景斌神情尴尬,尽管,吴院长并没有回头看他。但他却知道,吴院长这句问话,其实意有所指,是要他拿温朔的这篇文保,与自己去年写得两篇文报相比。
吴勤贵叹了口气,略有些感慨地说道:“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是刻意这么写,你我,应该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对这篇文报的水平不屑一顾。但你我却都知道,他是抱着目的性去写的,而且你看看外面越来越多的学生,偏生都保持着平静,而不是鼓噪声势……足以说明,温朔写这篇文报的目的达成了。”
杨景斌怔住,隐隐然觉得后背有些寒意。
“挺可怕的,不是吗?”吴勤贵神情严峻,道:“论及文采和磅礴之势,他的文报与你去年所写文报,相差甚远,没有可比性。但,你们都达成了自己书写文报的目标。当初你书写两篇文报,气势恢宏,平地惊雷,有搅动天地波澜的威势,所有师生都被你的文报鼓动,热血沸腾;而温朔,却是从细微处着笔,无声无息间将人心把控在一定的限度,然后小心翼翼地牵扯着绳头,完成这般手笔……从忖度人心,尤其是众人之心和对局势发展的掌控上来看,你是不如他的,而且,差得很远!这家伙,不在乎骂名,只注重结果。”
杨景斌神情苦涩,纠结。
依着温朔的计划和安排,一会儿石志学和其家属就该来了,而且温朔判断,石志学和他的家属们,不仅仅拿感谢信,还会有锦旗这种很俗、也不太合适的东西,在众目睽睽下送上。
如果温朔推测的情景真的出现,唔,以目前的情况看来,这家伙几乎算无遗策……
杨景斌却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可没有温朔那么厚的脸皮,也没有吴勤贵以及那些校领导们习惯了大庭广众之下享受赞誉的自持淡然。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去接受——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啊。
看看时间,已经是十点半了。
难以完全做到平心静气,内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吴勤贵,皱了皱眉,他发现,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从学院大门,往学院内走去,而院内,也有本学院的学生们,开始鼓噪着说些什么,人群就像是一堆干柴,被人泼上了汽-油。
稍有一丁点儿火星,就会骤然爆发。
一旦爆发,再想要扑灭,就会很难,而且即便是扑灭了,也会造成不小的损失。
声誉损失,是最重要的。
因为人类本身就是最智慧、又最具自私、自我性的生物,而京大这类大学中的学生,又都是平均智商相当高所以必然自负的群体,所以但凡群体性事件,无论最终处理的多么精彩,都无法做到让他们心服口服,只是出于他们个人的聪慧,从各方面权衡之后的一种妥协,他们多半不会真的心服口服。
所以各类批判的声音会持续很久。
而这,却是校方最不愿意遇到、看到的情况。
吴勤贵的目光中透出一抹期待和焦虑,看向远处,只见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缓缓驶来。
他刚刚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由于学院大门外聚集了太多看热闹的学生,又有学生陆陆续续往里面走,所以轿车只能在门外停下。
石志学和他的妻子、女儿、父母,从车上下来。
父母和妻子的手中,都拎着很俗气的礼品盒,而石志学一手拉着女儿,另一只手里,则捧着一面卷起的红色锦旗,看到学院内外聚集的学生,再听到学生们的议论声,石志学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锦旗,然后当先迈步往学院里走去,一边大声说道:“各位同学,请让一让让一让……我们是来向杨景斌老师,以及考古系的温朔同学,送感谢信的!”
感谢信?
给杨景斌,和温朔,送的?!
学院大门内外,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同学都神情诧异地看着这一行五人,这一家五口!
红色的锦旗,上面绣着黄色的字,很清楚。
仁心厚德,起死回生,大恩大德……这些字、词,晃着每个人的眼睛,敲打着每个人的心灵。
什么情况?
怎么杨景斌老师和温朔,还能妙手回春救人性命了?!
他们是考古的,不是治病的!
聪明的石志学,在很俗套却又很接地气,最能够令人遐想地上演了这么一出戏之后,没有停下脚步向人群做解释,因为那样的话会显得做作,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他带着家人,在一位早已等候的教师引领下,走进了办公楼。
而早已预料到这般情况,或者说一手策划了这一幕的温朔,此刻正在京城国际机场,等候着宋钊生教授所乘坐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