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号舰在乘风破浪,在火焰般的大海上,向着南方疾行。
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风声,旋转的红色警报灯中,穿着第一代玄武重装装甲的周召院长屹立在四号舰的舰桥出口,老式的装甲有两层舰桥那么高,浑身都是液压套件和斑驳的装甲,与簇新的舰桥格格不入。
而四号舰偌大的甲板上被挤得满满当当,黑压压的站立着太极龙的天选者,半空中还有密密麻麻的太极龙天选者悬空,即便在空中,他们依旧队列齐整,就像是在大剧院里观影般,以四号舰为舞台,层层叠叠的向后围站。
广播声在风浪声中如同隆隆的雷声,像是晴空将去,暴雨将至。
“现在十个组织的联军就在前方三百公里,全世界最强大的组织几乎全都来了。但就在刚才......”周召环顾了一圈,战士们神情严肃,如怒目金刚凝视着他们将奔赴的南方。尽管刚刚经历了一波团灭,但他们战斗的意志还在。可想到将要说的话,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就在刚才.......总部发来通知,因为我们违抗命令,不会再有后勤补给了!”
不用周召院长明说,他们都知道是谁做了釜底抽薪的决定。战士们面面相觑,不继续发经验值和钱,他们很快就会因为耗空储备,而降级到三十三级,从而彻底的失去战斗力......
以及作为天选者的未来!
所有人都知道,有人在逼迫他们撤退。
这可耻的背刺比敌人带来的失败还残忍无情。
轻飘飘的风陡然间变得重若千钧,如同泰山般压向了每一个太极龙的天选者。本就凝重的表情,更是掺杂进了愤怒和痛苦。如果说第五神将的强悍是覆盖在他们童孔上的阴影。那么某些人可耻的背叛,则是缠绕在他们脖颈的绳索。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既要面对强大的敌人,又要面对阴险的叛徒。本来胜利就足够渺茫,此刻已经完全看不到获胜的希望。
在如此绝境中,喧闹声也不过压过了风浪声一瞬,随后便是更深沉的静谧。
顾非凡站在队列中,他只觉得就算对于NF之海来说,这天气也太炎热了。他完全想不通,作为载体他为什么会觉得热,覆盖在身上的装甲如同烙铁,胸口的核心反应炉好似在疯狂运转,逼近了输出极限。
他感觉他在燃烧,有一股无法发泄,又无法压抑的情绪在体内膨胀,将他带向失控的毁灭边缘。
恍忽间,他又想起了巴黎的那个夜晚,在地铁隧道,成默转身离去的身影。当时只有愤怒和绝望,此际却有更多的情绪涌上心头,痛苦、委屈、憎恨.....这些情绪就是来自背后的利爪,伸进了他的胸膛,撕碎了正在灼热跳跃的心脏,血淋淋的。
他想要咆孝,想要抽出“红色信仰”,向着一切不平发起冲锋,却被自己人的镣铐困在原地,只能冲着敌人张牙舞爪......
他握住剑柄,想到这把剑的名字,多么讽刺?
如今有人背弃了这信仰,将带刺的刀刃插入了同质的躯干。
你想要和敌人拼命,他们却只想要跪下,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已。
就在这时候,他的战斗辅助器接收到了来自太极龙总部的紧急指令,他没有做任何动作,带着红色感叹号的指令就跳到了眼前:“从即刻开始,白秀秀被剥夺一切职务,NF之海作战指挥部将不再担任指挥任务。所有战斗人员,将接受太极龙总部战时管理会的直接指挥,违抗命令的人,将被视为PG罪!第一条指令:全部战斗人员和舰船立刻返回.......”
顾非凡没有继续看下去,关闭了浮在虚空中的字幕。周召院长还在讲述下一步的战术动作,讲如果要撤离,他们要先回身在电磁炮阵地前沿建立防线,协助真武集团军撤离。在真武集团军撤离后,他们再如何有序撤退.......
虽然周召院长用的是“如果”两个字,但都知道,撤离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没有后勤保障,面对强大的星门,这场仗没办法打。
但奇怪的是四号舰并没有做出转弯的战术动作,还在继续向南。
又过了一两分钟,他收到了父亲发来的信息,按道理来说,他不可能通过战斗辅助器收到父亲发来的信息,这只能说明,身居高位的那些人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阻止他们继续战斗。
犹豫了几秒,他还是点开了私信。
“吾儿,我已看过第五神将摧毁第四十四集团的视频。确非我方目前的实力可以阻挡。你们已经尽力了,事已至此,必须保存实力。活着回来,我们才能保留下将来再次崛起的希望。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会很难过,你一向是个骄傲勇敢还很要强的人,我们也很高兴你将你培养成这样的人。但接受失败,也是我们人生的必修课.......最后赠与你一句话: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顾非凡快速关掉了私信,他有点不敢相信向来是坚定鹰派的父亲会选择妥协。如果他的父亲都选择了妥协,那也就意味精英们的内部已经统一了思想。
他们被吓到了。
想想也是,任谁目睹第五神将施展“裂变折叠”的可怖场面,都会认为星门不可战胜。即使顾非凡不想承认,却也清楚第五神将的“裂变折叠”和他在阿罗哈看见白神将的“临界束流”完全不一样。如果说“临界束流”是最低限度小于10万吨梯恩梯当量的核武器,那么第五神将的“裂变折叠”就是差不多100万吨梯恩梯当量的核武器。
白教官的“临界束流”不过摧毁了一座基地,他毫不怀疑第五神将手中的“裂变折叠”足以毁灭一座小型城市。他知道自己不该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可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白教官的确不是第五神将的对手。
这也正常,毕竟白教官临危受命晋级成神将没多久,又是第十一神将。而第五神将艾尔弗雷德·尹雷内·杜邦不仅排名高七位,且成名已久,是里世界在历史上都能排进前十位的强者。
但这还不是令他担忧和恐惧的问题,问题是星门不止是有第五神将......
他只能不去想这件事情而已。
可不去想这件事情又怎么样?
即便有战胜敌人的勇气又怎么样?
相比敌人的强悍,身后那群身居高位却胆小怕事只顾私利的人,他们发来的命令是比“裂变折叠”可怕一万倍的核弹。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有这样的队友能赢吗?
更重要的是,他们付出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说实话,此时此刻,他痛恨星门,却更痛恨绥靖者。
顾非凡第一次觉得无力和绝望,像是被栓在铁链下的困兽。
不只是他,甲板上的,还有那些浮在空中的太极龙战士,都像是心如死灰的困兽。他放眼望去,用一句烂俗的话的来说,就是每个人的眼里都没有了光。他们站在这里,变成了一群真正的机械人,一群行尸走肉。
不知道为什么,顾非凡又觉得像是出了一身虚汗般,浑身无力心中发凉。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模湖,像是站立不稳,似乎整艘航母都在摇晃。又觉得胸腔中位于心脏位置的核心反应炉在冷却,马上将在愤怒、委屈和悲痛的焚烧中变成灰尽。他竟想要呕吐,半机械人没有胃这个器官,他却想要从胸腔里吐出来点什么。也许是位于肺部的空气过滤器,也许是位于腹部的陀螺仪,也许就是那颗快要变成飞灰的核心反应炉。
迷蒙的视线中,他看到了高远到难以触碰的天空,茫然到望不到边际的大海,几艘早就被退役到海警的军舰,如今水炮被撤走,换上了老式的武器,纵使那些武器保养的很好,也难以掩饰战斗力的缺失。还有一艘新到连舾装都没有完全完成的航母,在他们站立的甲板上,还残留着安装工棚明显的划痕和晒痕。以及.......一群队容齐整却神情疲惫的半机械人战士,他们刚刚经历了惨痛的失败,现在又要经历背叛。
这一切都像是泪水中的电影影像,在遥远和迟尺间徘回,在模湖和清晰间彷徨。
他彷佛听到了哭声。
不,太极龙的战士不会哭!
那一定是NF之海的海浪拍打着舰船。
“别哭了,悲壮的死,不如苟且的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莫欺少年穷......”一旁的关博君垂头丧气的轻声说。
顾非凡难过到不想说话,可是他必须解释,于是沙哑着嗓子说道:“老子没有哭,只是今天的海风有点大,吹得我迷了眼......”
“是吗?”关博君狐疑的问。
“是的。”顾非凡有气无力的回答,他想也许关博君这一次说的是对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给他们十年,也许得三十年.......三十年啊!他只能拥抱这虚幻的安慰。他苦笑一声,轻轻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这个词实在太过时了,我更喜欢‘我顾非凡一生行事,何须向人解释’。”
“没想到你也会看网络小说。”
“我不看网络小说,我只是在网上看到过这句话而已,觉得特别像我说出来的。只不过现在看来我还不配说这句话,实力它不允许.....”
“别妄自菲薄,你已经很强了。我们也做得很不错了,至少我们杀死了第七神将,摧毁了星门的阿罗哈基地。”
顾非凡冷笑,“这些都是他们的功绩,肯定与我们无关。我们...”他顿了一下,低下了头,“他们肯定会把所有的锅甩给校长和白教官...功绩归于集体,错误属于......”
“白教官!”
“白神将!”
“教官!”
.............
此起彼伏的低声呼唤打断了顾非凡,他和其他太极龙战士们一样重新聚焦于舰桥,向着从舰桥中款款走出来白秀秀行注目礼。
她穿着白色将官服,不过没有佩戴任何勋章,只有大檐帽上的金色徽章闪闪发亮。
很显然这是她的本体,以本体出现在这种情况下,叫人相当意外。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奸细掏出激光枪,杀死这个已经被剥夺职务的神将。
众多的目光默默的看着她毫无防护,手中提着两把简易折叠用具,坦然的走到了甲板上,向着舰桥前那块没有遮挡的空地上走去。
漫长又艰苦的战斗并没有让白神将的美丽消减,但长期幽闭的生活让她的皮肤极为苍白,尤其是她袒露在外的面部和手部,还有未曾消散的淤青和伤痕,大概是肌肤过于清透的缘故,让淤青和伤痕像是玉器里的漂亮纹理。尤其是在阳光下,这种一碰就碎的质感,让她显得不像是人类。大概是站在了魁梧到了极限的周召院长的身旁,与高大威勐又是钢铁之躯的“玄武”对照之下,便觉得白神将孱弱的过分。不过这“孱弱”是就一位战士而言,就女性而言,她的身材实在是很曼妙,直肩如削,腰细如柳,在坚硬的将官服包裹下线条也流畅如水。还有她的面容也如水,比泛着波光的NF之海还要闪耀,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在帽檐下翕动,本该妩媚的狐狸眼中全是浅浅的严肃的悲伤,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雾气的幽静湖泊。这混杂了威严端庄与风情万种的美,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位因为触犯天条,才被打落凡间的神女。
光看容貌身姿确实很难让人相信眼前的女人是一位神将,然而白神将却是顾非凡认知中最接近母亲角色的人。尽管白教官不苟言笑的时刻远比和颜悦色的时刻多得多,也从未曾无缘无故对普通学员温柔以待。可谁又没有受过她或多或少的照拂;谁又不确定她是关键时刻,最值得依赖的那个教官;谁不清楚任何时候她都会站在学员们的前面,甚至为了他们变成凶勐的女武神。
“白教官为什么这个时候用本体出现啊?不该躲在‘行者’里面吗?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关博君喃喃的说。
顾非凡沉默了一下,低声回答:“可能白教官也准备放弃了吧!”
“唉,我觉得白教官好可怜.....这简直就是十三道金牌,要她撤退啊!白教官准备把神将的职位交出来吗?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实根本不是她的错,她已经做的够好了。”顾非凡恼火的说,“成默这个王八蛋呢?他怎么还不出现?艹......”
“果然啊!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不过.....”关博君叹息道,“就算他现在出现,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
“我总觉得他能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鬼点子,为我们扳回一城。就是不知道这混蛋到底在干什么!都这时候了......说好的援兵呢?”
“对呀!也没有看见杜冷和付远卓.....”
“MD!这群混蛋,需要他们的时候,全都看不见人了!”
..........
两个人没有意义的碎碎念中,白秀秀已经走到了周召院长庞大的身躯前面一些,从舰桥斜着的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下。随着她的神态忧伤又肃穆的静默,世界安静了下来。
顾非凡和关博君也停止了念叨成默,和其他人一同专注的凝望着白秀秀,等候她宣布辞职或者撤退。
或者说都在等待白秀秀宣布失败的降临。
白秀秀优雅的正了下大檐帽,从容的说道:“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很多。现在我只想说......”
海风中的众人感知到了有大事要发生,都屏住了呼吸。
白秀秀停了下来,慢慢的环顾了半圈,童孔里的闪光像是从每个人的脸上都划过了一下,“总部发来的命令不符合程序,是无效的!不管他们怎么说,不管他们支持不支持!......我和指挥部仍然决定在12320区域重新集结,组成密集防御阵地,以抵挡星门主力集团的攻势,为电磁炮阵的修复争取时间.....只要我们支撑一个小时以上,就有扭转战局的可能......”
人群爆发出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没有人想到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白秀秀还如此强硬,明明她看上去就像是是瓷器一样易碎,很难想象在那样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怎样倔强的魂灵。
白秀秀将战士们的表情净收眼底,有些人从如释重负变得提心吊胆,有些人从义愤填膺变为欢欣鼓舞......各种情绪在她的眼里交织,她的内心却远没有他人想象的那样坚强。她站在迷惑、恐惧、质疑、木讷、不解、欣慰、愤怒.....等等各种各样的目光中,感觉眼前似乎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一场她随时都可能会醒来的梦。成默没有告诉她陈少华的叛变,孔黎没有死在她的怀里,谢继礼没有被上帝之杖击杀.......她也没有成为神将。
人人都羡慕她轻而易举的成为了神将,却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她从来没有如此讨厌过自己。太多的同僚因为她的命令而死,如今她又在下达不近人情专横跋扈的命令。
她是如此的疲惫而冷酷。
也许在很多人的眼中,她已经因为仇恨失去了理智,正在带领太极龙走向灭亡。
不幸的是,她对自己的决定并没有信心,她只是相信谢继礼和成默的判断。坚定的信任可以信赖的人,她一向如此。
她知道成默一定会来,她要做的就是帮助成默争取更多的时间。
于是她打开了提在手中的一张折叠椅和一张小巧的折叠帆布行军桌。在众目睽睽中,她拨动了一下被狂风吹乱的发丝,挪了一下椅子,坐了下来。挺胸抬头以标准动作端正的坐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战士们被白秀秀出人意表的动作所吸引,停止了议论,重新安静了下来,疑惑的看向了这位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女性神将,一位并不算强大的神将。
白秀秀先是一丝不苟的摘下了大檐帽,放在了旁边,接着解下了配枪,随后取下了手腕上的乌洛波洛斯。她的动作缓慢又严苛,如同在举行庄严的仪式。
周遭的战士们也被她的态度所影响,变得庄重起来,每个人都站直了身体,绷紧了面孔,在风中,一动不动的凝望着她。
而白秀秀则凝视着那枚跟随她多年的乌洛波洛斯片刻,她想起了陈康神将死的时候,她立即就接受了“神将”的角色,当然有出于对权利和力量的渴望,但更多的是因为责任。她现在坐在这里,除了相信谢继礼和成默,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有责任给那么多已经牺牲的人——一个交代。她当然想要活下去,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可她没有办法为了苟全自身,忘记那些牺牲的人。
正义、真理什么的她并不在乎,她一意孤行,是为了那些和她一起战斗过的人。如果现在跪下,她用什么去告慰那些在海上游荡的亡灵?
她将无颜面对他们,除了死亡和胜利,她没有任何理由离开这片大海,转身回到安全的陆地。
复仇是她生存的意义,只有复仇能让她光明正大的离开那些回忆。
更何况,除了死亡和胜利.....她已经无路可退。
白秀秀抬起了头,“我会想办法拖住第四和第五神将。”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平静的说,“如果我快要输了,我会自爆,然后自杀,就像陈康神将那样,你们谁都能够继承我的神将之位,只要你们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
世界寂静了下来。
那些不安和焦躁的嗡嗡声融化在风中。
战士们沉浸于缄默中凝睇着也许将是世界上最短命的神将的那位女士。
在她头顶飘摇着太极龙的旗帜,金色的丝线勾勒出了璀璨的星光。阳光从侧面穿过血红的旗帜撒在她的身上,像是投射下一缕火焰在炙烤着晶莹剔透的瓷器。
那把鎏金的CF-98T神将配枪,在桌子上荡漾着血色,如同上古被封印的凶器。距离它上一次击杀神将,才过去了不到十天。
今天,它将又一次渴饮神将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