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子,使者继续前行,沿着长长的道路,穿过一个个村庄、城镇。
一路人,双眼所见,到处都是阡陌田野、沟渠纵横。
数不清的胡人奴婢,劳作于其中。
居延的青壮,现在只需要负责基本的指导耕作了。
大部分的重体力活与繁琐简单的事情,都由胡人来负责。
于是,他们得以节省下无数时间。
令他们可以在这过去需要投入全部精力来运营农事的时节,竟有时间进行组织训练。
骑马的年轻人,一队队的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道路、田野之间,骑着马驹或者山羊的孩子,扎着总角辫,在一起嬉戏打闹。
城塞、边墙之上,全副武装的军人,集中注意,观察和警戒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侍中甚至看到了那被称为鹰杨将军亲军的鹰扬旅的出巡情况。
数百轻骑,跨骑着高大的骏马,披着皮甲,缓缓的沉默而行,肃杀之气,溢满而出,让所有见到他们的人不寒而栗。
而在城塞之内,居室之中,织机机杼之声不绝于耳。
“这得有多少织工啊……”使者皱着眉头,心情有些沉闷。
一路上数十上百的烽燧、城塞里,多则三五百,少则数十人在纺纱、织布。
他们日夜不停的生产、编织毛料。
来自河西、并州甚至关中、雒阳的商人们,则带着黄金、五铢钱、粮食、盐醋等物,排着队收购。
长此以往,这居延恐怕要不几年,便可以做到收支平衡。
再不需要大司农平准均输物资。
换而言之,到那个时候,恐怕这位鹰杨将军,将无人能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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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张越正在研究着居延各地报上来的文书时,续相如便走了进来,向他禀报:“刚刚接到渠犁报告:乌孙使者已至龟兹,最迟将于半月后抵达!”
“嗯!”张越点点头,道:“乌孙人终于醒悟过来了?”
这几个月来,张越一直在等,等着乌孙人主动来接头。
哪成想,等到今天,才有消息。
这让他多少有些火气,不过看在解忧公主的份上,张越也就不和乌孙人计较了。
“续兄……”张越对续相如道:“烦请续兄前往楼兰,以吾的名义去迎接使者一行!”
“再怎么说,汉乌也是盟友!”
嗯,差不多已然名存实亡的盟友关系!
讲真,错非是解忧公主的关系,又错非汉家推崇信义。
至少在国家层面上,必须一口吐沫一个钉子。
不然,张越都想撕毁从前的条约了。
“诺!”续相如欣然接受这个命令。
“还有什么事情吗?”张越问道。
“回禀将军,确实是有……”续相如低着头道:“末将前些时候,在居延遇到了来自大宛的胡商,据其所言,如今宛王已非蝉王……”
“嗯?!”张越闻言,立刻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一丝凶光。
当初,李广利两伐大宛,用四年时间,让宛人跪下来唱征服,将那个带头反汉,冥顽不灵的昏王毋寡杀死,将其首级带回长安。
然后,李广利立在战争过程为其通风报信,充当带路党的毋寡之侄昧蔡为王,天子随后予以承认,并册封其为‘橡王’。
所谓橡,柞之实也。
天子立昧蔡为橡王的寓意自是深远,乃是寄托着希望这位新王引领宛人,归化汉室,并在未来结出丰硕果实的希冀。
这位橡王即位后,也确实是努力的向着天子与汉室希望的方向努力。
可惜,他的作为,激怒了那些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的大宛贵族。
橡王即位两年后,对其作为忍无可忍的大宛贵族发动政变,杀死昧蔡,然后扶立毋寡的弟弟蝉为宛王。
因为害怕因此导致汉军再来,蝉王即位后,立刻重金贿赂汉使,更将自己的儿子主动送去长安,汉使考虑到大宛路远,不值得为此再次大动干戈。
而且,那位蝉王确实舍得。
以黄金开路,汗血马为礼,砸开一个个汉家高官的嘴巴。
更在姿态上放的相当低,故而汉家也就捏着鼻子认可了蝉王的合法性,予以册封。
但问题是……
不管是按照当初汉与昧蔡的协议,还是后来蝉王对天子的保证宛王更替,必须由大汉天子来决定!
一切没有天子册封的新王,统统不合法。
且根据当初的补充协议,蝉王后的新任宛王必须是在长安的大宛质子充任!
要知道,为了培养好一个优秀的大宛国王,这数年来,汉家在那位大宛质子身上投入诸多。
为其聘请名师,教授诗书礼乐之道,又聘贵族之女为妻,为其建豪宅,赏赐重金。
为的是什么?
还不就是未来蝉王死后,让这位被大汉文化影响的质子,将大宛引领上诗书礼乐的大道?
使大宛变成和当年的南越一般的国家。
现在,蝉王既死,宛人一不遣使来报,二不上书请求天子册立新王。
这是什么行为?
带叛徒!
二五仔!
而且,现在河西当家做主的是张越这个鹰杨将军!
且他上任才不过数月!
大宛人这是在赤裸裸的打他这个鹰杨将军的脸,是在嘲讽和挑衅英候的尊严与人格!
“续将军!”张越看着续相如,对他命令道:“传吾将令,立刻派人前往渠犁,与西域都护知会此事,请王都护立刻派人调查,务必查清楚事情!”
其实不用查了!
张越知道,续相如的情报很有可能是真的!
历史上,大宛挣脱汉家控制,就是在今年。
不同的是,历史上,大宛人似乎是在李广利兵败余吾水,全军覆没的时候,趁机挣脱的。
现在看来……
那些家伙,恐怕没有那么聪明!
他们压根就没有聪明到选择时机,而是跟着感觉走!
就像当年的毋寡一样,在大汉帝国的使者面前,高傲无礼,出言不逊,激怒汉使当殿将金马砸烂,然后又派人截杀归汉使团。
自以为聪明的毋寡,以为汉使天高路远,又自恃大宛方阵无敌,以为可以高枕无忧。
却万万没有想到,当朝天子闻讯后震怒不已,遣李广利为将西征。
第一次没有打下来,第二次直接加码,搞出了一场震古烁今的前所未有的超级远征。
大宛人自诩无敌的方阵,在灵活多变的汉军骑兵面前,就像一个笑话。
他们的邬堡,更是在汉军的工程器械纷纷化为废墟。
汉军长驱直入,兵围大宛王都贵山城,阵斩大宛第一猛将煎糜,于是宛人丧胆,杀其王毋寡献城而降。
仔细想想,张越能够理解大宛人的心理。
因,他知道,大宛人不是一般的夷狄,更非汉家所以为的没有文化、制度、礼仪的蛮子。
事实上,大宛文化来自于这个地球上唯一可与诸夏文明相媲美的另一个文明希腊-马其顿文明。
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及阿基米德的故乡。
他们是亚历山大东征军的后裔,是塞琉古王朝的遗族,是巴克特里亚王国分裂出来的部分。
他们的祖先,曾经跟随亚历山大与安条克两位大帝,拳打安息,脚踢阿三,跨越山与海,横扫了几乎整个世界。
汉高祖刘邦在泗水祭天称帝的时候,宛人的先祖,依然是威名赫赫的大帝国。
安条克三世东征印度,西取叙利亚,让塞琉古王朝的落日变得格外耀眼。
然而……
很快,罗马人崛起,塞琉古王朝分崩离析。
其东方部分,很快就与欧洲母国失去联系,接着又碰到了匈奴人与月氏大战,月氏不敌,向西逃遁。
在匈奴人面前溃不成军的月氏骑兵,向西逃遁后,立刻化身大魔王,狠狠的教了一把这些远离母国,失去了故乡音讯的欧陆殖民者一把。
大宛也是在那个时候,被月氏西迁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而与巴克特里亚失去联系。
再接下里,就又被汉军教做人。
但……
再怎么说,宛人也是那个曾经横跨欧陆的大帝国的后裔。
希腊文明留在他们身上的印记,依然非常深刻。
所以,哪怕被月氏人虐,被汉军虐。
其心气肯定是不服的。
说不定,他们还在做梦,梦想着他们的母国再出一个类似亚历山大或者安条克这样的征服者,重新发动东征,将他们接回希腊、马其顿,那盛开着丁香花,流着牛奶与蜂蜜的故乡。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讥讽的笑了起来:“不知死活,异想天开!”
希腊文明以及从希腊文明的躯体上成长起来的亚历山大帝国、塞琉古王朝。
曾经或许真的很强大!
然而,时过境迁。
现在,希腊文明已自身难保!
在张越回溯的一些西方历史记录中,就在这几年,就会发生著名的希腊大起义!
而起义军的下场,是极为悲惨的。
罗马人的军团,用血与火,将希腊文明最后的骄傲按在地上摩擦。
几乎所有起义者,都被吊死在城邦与码头上。
斯巴达、雅典等数不清曾经辉煌的城邦,在烈焰里熊熊燃烧。
自是之后,希腊文明日趋衰弱。
九十几年后,一个传说处女所生的孩子,彻底埋葬了这辉煌与灿烂的文明。
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阿基米德、亚历山大、塞琉古甚至罗马,都成为传说。
雅典娜、宙斯、波塞冬的神庙全部被推到。
希腊的哲学、数学、工程学、军事、艺术、宗教,统统凋零。
要再过一千六百年之久,等一个叫哥白尼的男人来打破僵局,然后才来迎来所谓的文艺复兴运动,将已经死去的希腊文明,从传说与坟墓里挖出来。
故而,大宛人的倔强,在张越看来,与历史书上我大清君臣的倔强一样可笑而可怜。
祖宗再牛逼,也是祖宗牛逼!
孙子弱渣,就得认清现实!
挨打要立正,做错了要改!
续相如却是在旁边,看着张越的神色,还以为有什么事情,便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其他的?”张越抿着嘴唇,道:“暂时不用去管,先将大宛人的虚实搞明白,弄清楚!”
张越真的很好奇,到底是谁给了大宛人不请示汉室,不通报天子,自行立王的勇气的?
梁静茹吗?
“诺……”续相如低头领命。
“对了……”张越忽然叫住要离去的续相如,问道:“楼兰王与诸邑主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自至河西,除了民政、军事,张越最关心的就是诸邑公主的肚子了。
没有比他关心这个事情的人了。
可惜,诸邑公主找的面首似乎不怎么给力,一直没有听到这位如今的楼兰王后有孕的消息。
这让张越有些尴尬,他本来打算等诸邑公主生下儿子,就做掉那个楼兰王。
“回禀将军……”续相如有些尴尬的答道:“末将听说,好像最近诸邑主一直在聘请善保胎的妇人、医官……”
“哦……”张越立刻乐了起来。
续相如却是低下了头,有些脸红。
他如何不知哪位楼兰王是没有小勾勾的太监?
身为王后,丈夫没有小勾勾,却在请保胎和养胎的妇人、医生,不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诸邑公主在养小白脸?
这对汉家士大夫们来说,自是尴尬的。
所以,大家都主动帮着隐瞒这个事情。
就像续相如,张越不问,他根本不会说。
没办法,太丢脸了!
大汉帝姬偷汉子?
传出去,别说天子了,他们也挂不住脸啊。
独有张越,不仅仅没有感到什么不对,反而很开心。
楼兰的地理位置和战略地位,极为重要。
特别是在现在,在未来,它将成为大汉帝国在西域最重要的军事与经济要地。
成为汉家经营西域的前进基地!
这样的地方,岂能让夷狄称王?
腾笼换鸟,换血换种,才是王道。
自古王业,除了史书上记录的伟光正的仁义道德,还需要鲜血来浇灌,血肉来施肥。
哪怕是那位传说中‘网开三面,泽及鸟兽’的汤王亦如是。
纵然是孔夫子的偶像,那位万世圣人周公,也是双手沾满鲜血,冷酷无情之人。
读了无数经典,又经历了无数事情后。
张越已经明白了一个真理所谓仁义道德,那是对诸夏手足讲的,此所谓内王。
而雷霆与风暴,则是给与夷狄的,这就是外霸。
当然,这些东西看破不能说破。
手里面的活再脏,嘴里也得满篇仁义道德。
洗脑嘛,这是正治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