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一、圣贝尔纳修士街上格兰古瓦大献妙计
皮埃尔·格兰古瓦自从看见埃及姑娘的案情局势急转直下,等待这出喜剧主角的肯定是绳索绞刑和其他不愉快的结局,就不再想介入了。不过,他仍然和流浪乞丐们生活在一起,因为他认为,他们毕竟是巴黎最好的一群人。流浪乞丐们却继续关心着埃及姑娘的命运。他感到这也很正常,因为他们和她一样,迟早逃不脱夏莫吕和托特吕的魔掌,不像他骑着珀伽索斯双翼神马,在想象的王国里遨游。他从流浪乞丐们的谈话中得知,他那摔罐成婚的妻子已躲进圣母院,他感到很高兴。可是,他竟没有想到去看看她,只是有时候挺想念小山羊。况且,白天他忙于生计,要到街头卖艺,夜里,他忙着写控告巴黎主教的诉状,因为他对那次被主教的水磨溅得满身是水,至今怨恨未消。他还要给努瓦翁和图尔索的主教博德里-勒-鲁日的不朽著作《论石雕》作评注,他也由此对建筑艺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一爱好取代了他对炼金术的迷恋,况且,前者是后者的必然结果,因为炼金术和建筑艺术是紧密相连的。格兰古瓦不过是从爱好一种观念转入爱好这种观念的形式罢了。
一天,他滞留在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附近的一幢房子的拐角处。那房子叫做主教集议场,对面是国王集议场。在主教集议场内,有一座可爱的小教堂,是十四世纪的建筑,祭坛临街。格兰古瓦正在虔诚地研究小教堂的外部雕刻,陶醉于艺术家那种自私的、排他的、至高无上的快乐中,好像世界上只有艺术,只有从艺术中才能看到世界。这时,他突然感到一只沉甸甸的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回过头去,原来是他从前的朋友和老师副主教先生。
他一愣,他好久没有看见副主教了。堂·克洛德是一个正经而偏激的人,任何一个怀疑派哲学家碰见他,都会失去平衡。
副主教不言不语,格兰古瓦正好有机会观察他。他感到堂·克洛德变化很大,脸色苍白,就像冬天的早晨,眼睛深陷,头发几乎全白了。神甫终于打破沉默,用平静而冷漠的口吻说:“您身体怎样,皮埃尔先生?”
“我的身体?”格兰古瓦回答,“嘿!嘿!马马虎虎。不过,总的来说还不错。我干什么都不过分。您知道吗,老师?身体好的秘诀,照希波克拉底的说法,就是吃、喝、睡和爱都要有节制。”
“您难道一点心事都没有,皮埃尔先生?”神甫眼睛盯着格兰古瓦,又问。
“真的没有。”
“您在这里干什么?”
“您看见了嘛,老师。我在研究这些石头上的雕刻,这些浅浮雕的刻法。”
神甫牵了牵嘴角笑了笑。那是一种苦涩的笑。
“您觉得这很有意思?”
“这是天堂!”格兰古瓦大声说道。接着,他像示范讲解那样,低头细看雕像,露出赞叹不已的神色:“您难道不觉得,比方说,这精雕细琢、鬼斧神工的浅浮雕代表一个变化阶段吗?您再看这根小圆柱。您见过哪个柱头周围有刻得如此柔和精致的叶饰?这里是让·马伊文的三个圆浮雕。这还不是这位伟大天才最美的作品。可是,您看,这些面孔流露着天真和温情,人体姿态和衣饰显得轻松活泼,还有,即便是缺陷,也无不显示出一种不可解释的魅力,这一切使得这些造型非常明快、非常精美,甚至有些太明快、太精美了。您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当然!”
“您要是到小教堂里面去看看,那就更感到趣味盎然了!”诗人喋喋不休地说,“到处是雕刻,像卷心菜那样密密层层!后殿的雕刻非常虔诚,非常奇特,我在别的地方从没有见过!”
堂·克洛德打断他说:“那么您过得幸福吗?”
格兰古瓦热烈地回答:“当然幸福!我最初喜欢女人,后来又喜欢动物,现在我喜欢石头。它们和动物、女人一样有趣,而且不会背信弃义。”
神甫把手放到额头上,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一点不错!”他说。
“您瞧!”格兰古瓦说,“这不是乐趣吗?”他挽起神甫的胳膊,把他拉到主教集议场的楼梯小塔下面,神甫没有反抗。“这里是一道楼梯,我每次看见它都感到心旷神怡。这是巴黎最质朴,也是最美观的楼梯。每一个石阶下端都雕琢成斜面,石阶之间相距一尺左右,互相交错,互相衔接,互相镶嵌,彼此吻合得既牢固又优雅。这道楼梯的美丽和质朴就在于此!”
“那您什么愿望也没有了?”
“没有了。”
“您什么遗憾也没有?”
“既无遗憾,也无愿望。我的生活都安排好了。”
“人安排好的,会被世事打乱。”克洛德说。
“我是皮浪的信徒,”格兰古瓦回答说,“凡事我都保持平衡。”
“那您靠什么谋生?”
“有时候仍写写史诗和悲剧,但是,挣钱最多的是老师您曾看见我干过的那种手艺,也就是用牙齿咬住椅子搭成金字塔。”
“这个职业对一个哲学家来说,有点不成体统。”
“这又是个平衡问题,”格兰古瓦说,“当您有了一种思想,可以用到任何事情上。”
“这我知道。”副主教回答。
神甫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不过,您还是很穷吧?”
“穷是穷了一些,但挺快活。”
两人正谈得起劲,忽然听到嘚嘚的马蹄声,只见一队国王侍卫弓手骑着骏马、举着长矛朝这边开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军官。这支马队金光灿灿,耀武扬威,石板路上响起一片马蹄声。
“您怎么这样看着那个军官?”格兰古瓦问副主教。
“因为我好像认识他。”
“他叫什么名字?”
“我想,”克洛德说,“他叫弗比斯·德·夏多佩。”
“弗比斯!好怪的名字!还有一个弗比斯,是福瓦克斯伯爵。我记得认识一个女孩子,她发誓的时候只用弗比斯的名字。”
“跟我来,”神甫说,“我有话要同您说。”
那队人马经过后,副主教虽然外表仍很冷峻,但可以看出他内心有点烦躁不安。他往前走,格兰古瓦跟随其后。他早就养成了服从副主教的习惯,谁要是同这个具有慑服力的人接触过一次,都会这样做。他们默默地一直走到圣贝尔纳修士街,那里几乎不见人影。堂·克洛德停了下来。
“您要对我说什么,老师?”格兰古瓦问。
副主教若有所思地回答:“您不觉得刚才过去的骑兵穿的衣服比你我的都漂亮吗?”
格兰古瓦摇摇头,说:“不瞒您说,与他们的铁盔钢甲相比,我更喜欢我这件红黄两色的衣裳。他们走路时,发出在铁工场码头可以听到的响声,像地震似的,那才没劲呢!”
“这么说,格兰古瓦,您从没有羡慕过这些穿战袍的漂亮年轻人啰?”
“羡慕什么呀,副主教先生?是羡慕他们的力气、他们的盔甲,还是羡慕他们的纪律?我被看做一个哲学家,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即使穿破衣烂衫,也比他们有意义。我宁愿做蝇头,也不愿当狮尾。”
“这倒很奇怪,”神甫沉思地说,“一身漂亮的军服毕竟很漂亮呀。”
格兰古瓦看见他在想心事,就撇下他,径自去欣赏旁边一幢房子的门廊了。他又拍着手回来了。
“要是您对那些漂亮的军装可以少费些心思的话,副主教先生,我就请您去看看那座门。我常说,奥布里老爷家的大门是世界上最壮观的。”
“皮埃尔·格兰古瓦,”副主教说,“您把那位跳舞的女孩子怎样了?”
“爱斯梅拉达吗?您话题转得真快。”
“她不是当过您的妻子吗?”
“是的,摔罐定的婚约。我们的婚期是四年。——对了,”格兰古瓦嘲弄般地看着副主教说,“您还想着这件事哪?”
“您呢?难道您不再想了?”
“很少想。我有那么多事情……我的上帝,那只小山羊真美!”
“这个吉卜赛姑娘不是救过您的命吗?”
“这倒是真的。”
“这不就行了!她现在怎样了?您把她变成什么了?”
“我没法同您说清楚。我想他们把她绞死了。”
“您真的相信?”
“我不能肯定。当我看见他们想绞死人,我就躲开了。”
“您就知道这些?”
“等一等。我还听说她躲进圣母院了,她在里面很安全,我很高兴。可是,我不知道那只小山羊是不是和她一起逃走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情况。”
“我来告诉您更多的情况。”堂·克洛德大声说道。他说话的声音一直很低,很慢,有点沙哑,现在突然变得像雷鸣一般:“她的确在圣母院避难。可是,三天后,法庭就要到里面去抓她,她就要在河滩广场被绞死。高等法院已下命令了。”
“真遗憾。”格兰古瓦说。
眨眼间,神甫又恢复了冷漠和平静。
诗人接着又说:“哪个缺德鬼吃了饭没事干,去请求签发重新逮捕令?就不能让高等法院安静一会儿吗?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躲到圣母院屋檐下,与燕子做伴,这有什么要紧?”
“世界上总会有一些撒旦的。”副主教说。
“糟就糟在这里。”格兰古瓦说。
副主教沉默片刻,又说:“她救过您的命,是吧?”
“在我的朋友流浪乞丐那里,我差一点被绞死。真要是那样,他们今天就会惋惜了。”
“您就不想为她做点事?”
“我正求之不得呢,堂·克洛德。可我这样会不会惹上麻烦呢?”
“那有什么关系!”
“什么?没关系?您真是个好人哪,老师!我手头有两本巨著刚开了头呀!”
神甫拍拍额头。尽管他装出平静的样子,可不时会做出激烈的动作,泄露他内心的不平静。“怎么救她呢?”
格兰古瓦对他说:“老师,我来回答您,Il padelt,这是一句土耳其话,说的是:上帝是我们的希望。”
“怎么救她呢?”克洛德沉思地重复了一遍。
格兰古瓦也拍了拍额头,说:“听我说,老师。我很富有想象力。我来给您出点子。——能不能请求国王特赦?”
“请求路易十一特赦?”
“为什么不行?”
“那是与虎谋皮!”
格兰古瓦开始想其他办法。
“有了。您要不要我去找接生婆,就说姑娘怀孕了?”
神甫深陷的眼睛里冒出了火光。
“怀孕了!你这家伙!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格兰古瓦被他的神态吓坏了,连忙说:“啊!不是我!我们的婚姻完全属外婚,我一直是待在门外的。不过,说她怀孕毕竟能使她获得缓刑呀!”
“胡说八道!下流!给我住口!”
“您发脾气太没有道理了,”格兰古瓦咕哝道,“那样能获得缓刑,这对谁都没有坏处,接生婆可以挣四十个巴黎德尼埃,她们都是穷人。”
神甫根本不听他说话。“无论如何,得让她离开那里,”他喃喃自语,“高等法院的判决三天后就要执行。况且,即使没有判决,也还有卡西莫多!女人的趣味真堕落!”接着,他提高嗓门说:“皮埃尔先生,我认真考虑过了,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她。”
“什么办法?我可再也想不出来了。”
“听我说,皮埃尔先生,您要记住,您这条命是她给的。我把我的想法坦率地告诉您。教堂日夜都有人监视,他们只让进去的人出来。因此您可以进去。您来找我,我把您领到她身边。您和她换穿衣服,她穿您的紧身上衣,您穿她的裙子。”
“到目前为止还行,”哲学家说,“然后呢?”
“然后?她穿着您的衣服出来,您穿着她的衣服待在里面。您也许会被绞死,可是,她就得救了。”
格兰古瓦神色严肃,挠挠耳朵,说:“嘿!这个主意我自己倒真没有想到!”
听到堂·克洛德这个意想不到的建议,诗人开朗而温和的脸孔突然阴沉下来,就像一阵讨厌的狂风把一片乌云撞碎在太阳上,灿烂的意大利景色突然变得阴沉沉,黯然无光。
“喂,格兰古瓦!您说这个办法怎么样?”
“我说,老师,我不是也许会被绞死,而是毫无疑问要被绞死?”
“这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该死的!”
“她救过您的命。您这是还债呀。”
“我还有其他许多债不能还呢!”
“皮埃尔先生,这笔债一定得还。”
副主教以命令的口气说话。
“听我说,堂·克洛德,”诗人颇为惊愕,回答说,“您坚持这个主意,可是您错了。我弄不清楚为什么我要代人受绞刑?”
“什么东西使您这样留恋生命?”
“哈!有一千条理由!”
“哪些?”
“哪些?空气,天空,早晨,夜晚,月光,我的流浪乞丐朋友们,同娼妓们调情,研究巴黎美丽的建筑,还要写三部书,其中一部是针对主教和他的水磨的。还有其他许多理由。安纳克萨哥拉斯说他活在世上是为了欣赏太阳。况且,我有幸每天从早到晚和我自己这个天才生活在一起,那是非常愉快的事。”
“真是疯了!”副主教咕哝道,“嘿!您把您的生命说得那么可爱,那您说,您这生命是谁给您保全的?多亏了谁,您才能呼吸这空气,看见这天空,才能像这样用胡言乱语娱乐您那云雀般的心灵?没有她,您现在会在哪里?您靠了她才活下来,您却愿意她去死?让这样一个美丽温柔可爱的、世界光明不可缺少的、比上帝还要神圣的姑娘去死!而像您这样半疯不疯、毫无用处、自以为会走路会思想却和植物没有两样的人,用从她那里偷来的生命继续活下去,就像中午点的蜡烛那样一无用处!行了,发发慈悲吧,格兰古瓦!该您慷慨一次了。是她开了头。”
神甫言辞激烈。格兰古瓦开始还犹豫不决,但越听越受感动,最后做了一个悲壮的鬼脸,这使他的面孔看上去就像得了肠绞痛的新生儿那样苍白。
“您的话很感人,”他擦掉一颗眼泪说,“好吧!我考虑考虑。——您那个主意怪怪的。——不过,”他沉默片刻,又说,“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不会把我绞死。订了婚的不一定都结婚。当他们看见我在那间小屋里,穿着裙子,戴着女帽,那样滑稽可笑,说不定会忍不住大笑呢。再说,即使他们绞死我,那又怎样!这种死法和别的死法是一样的,更确切地说,这种死法和别的死法不一样。这是一种动摇了一辈子的哲人应有的死法,一种和真正怀疑论者的思想相似的晃来晃去的死法,一种打上了皮浪的怀疑哲学和犹豫不定烙印的介乎天地之间的悬在空中的死法。这是哲学家的死法,也许是我命中注定的。死的时候和活着的时候方式完全相同,这很壮丽。”
神甫打断他说:“那么说定了?”
“总之,死是什么呢?”格兰古瓦激昂地说,“是艰难的一刹那,是一道关卡,是从很少通向乌有。有人问梅加洛波利斯的刻尔吉达斯愿不愿意死,他回答:‘干吗不愿意?我死后可以看见那些伟人,哲学家有毕达哥拉斯,历史学家有赫克泰伊俄斯,诗人有荷马,音乐家有奥林普斯。’”
副主教向他伸出手:“那就说定了?明天您来找我。”
这个动作使格兰古瓦回到了现实中。
“啊!不!”他就像从睡梦中惊醒似的说道,“让人绞死!太荒唐了。我不愿意。”
“那就再见了!”副主教恶狠狠地说,“我会再找你的!”
“我可不愿意让这家伙再来找我。”格兰古瓦想道。他赶快跑去追堂·克洛德:“喂,副主教先生,老朋友了,不要生气嘛。您对这个姑娘,我是说,对我的妻子感兴趣,这很好。您想出了一条计策要把她安全救出圣母院,可是您那个办法对我格兰古瓦来说太不愉快了。要是我有别的妙计就好了!——哈!我告诉您,刚才我突然有了灵感。——要是我想出一个办法,不用把我的脖子套进任何活结就可以把她救出绝境,您会怎么说?您会不满足吗?是不是一定要我被绞死您才高兴?”
神甫很不耐烦,扯着教袍的纽扣说:“你真是口若悬河!——你有什么办法?”
“就这么办,”格兰古瓦用食指摸着鼻子,像是在思考似的自言自语,“流浪乞丐们都是好样的。——埃及部落的人都爱她。——对他们一说,他们就会动起来的。——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来一次突然袭击。——趁着混乱,很容易把她抢出来。——明天晚上……他们求之不得呢。”
“什么办法,说呀!”神甫摇着他说道。
格兰古瓦威严地转向神甫:“放开我!您不是见我正在编嘛。”他又思考片刻,然后,自我欣赏地拍拍手,喊道:“太妙了!一定会成功!”
“办法呢?”克洛德愤怒地又问了一遍。
格兰古瓦容光焕发,说:“过来,我悄悄告诉您。这实在是一个大胆的对策,可以让我们大家都摆脱困境。老天爷!应该承认我不是笨蛋!”他又打岔说:“哎!那只小山羊和她在一起吗?”
“是的。让魔鬼把你抓去!”
“他们也要把它绞死,是不是?”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的,他们会绞死它的。上个月,就绞死过一头母猪。刽子手喜欢这差事,干完后就吃它的肉。要绞死我美丽的加利!可怜的小羊羔!”
“该死的家伙!”堂·克洛德喊道,“刽子手是你!你到底想出什么办法了,浑蛋?难道要用产钳把你的办法钳出来吗?”
“克制些,老师!我这就说。”格兰古瓦凑近副主教的耳朵,用很低的声音慢慢道来,一边用不安的目光扫视大街。其实大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当他说完后,堂·克洛德抓住他的手冷冷地对他说:“很好。明天见。”
“明天见。”格兰古瓦说。副主教朝一边走开,而他向另一边走去,边走边喃喃自语:“这可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皮埃尔·格兰古瓦先生。没关系的。谁也没规定小人物一定不能做大事情。比通就用双肩扛过一头大公牛,鹡鸰、黄莺、岩雀也能飞越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