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令裴相国到随着司仪的一声高报,张家的贺宴终于到达了,大门处一阵轻微的骚动,数十名官员簇拥着大唐右相出现在众人面前,裴俊今天穿了一身常服,青袍纱帽三缕长须飘飘,显得十分悠闲从容,就仿佛一个漫步在池边湖畔沉思中的诗人。
参见相国
相国先请
寒暄让步声此起彼伏,裴俊嘴角含笑,一一点头致意,并不因官高而厚此,也不因位卑而薄彼,只是在他看见张焕的刹那,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张焕拱拱手,微笑着注视裴俊从自己身边走过。
裴相国请
主人张破天手一摆,主堂的大门终于徐徐拉开,悠扬的丝竹声从影绰的堂内骤然飘起,碗碟在桌案上出叮当的碰撞声,快而轻盈的脚步声,红裙绿裳的侍女隐约在大堂中闪现,宴会即将开始的先兆已经显现出来,不需要主人招呼,客人们互相谦让,先后迈步进了主堂。
主堂气势恢宏装饰华丽,三人抱不拢的大柱璀璨如水银般的琉璃灯,大片流纱仿佛落瀑一般的从屋顶垂下,处处显示出主人曾经有过的辉煌,许多第一次来张府的官员都忍不住一阵惊叹,这个主堂竟和国子监的大讲堂相仿,足足可以容纳三千人一同进餐。
除了长安权贵外,一些有爵位在身的民间知名人士也应邀出席,不过他们却无法进入主堂,只能和一些官宦子弟屈身在次堂,尽管如此,能参加这次张府盛宴,也足以荣耀一时了。
如果是平常,张破天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请得动如此多的长安显贵,但他时间却安排的很巧妙,正好是新年前夕,尤其即将举行的新年大朝将有一系列重大人事变动,这次宴会也就成了某种风向标,在其中可以探出一二朝局的变化来。
主堂里坐位早已排好,左右各三排相对,除左右相和内阁成员外。其余皆依爵位及散官高低排列,正中间的高台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张昂贵地紫檀方几,那只是一个皇权的象征,除当今太后崔小芙,无人有资格能坐那个位子,率天之下,莫非王土。
中间大片空地是舞姬们长袖善舞之处,此时几个来自西域乐坊的舞姬正跳着热烈奔放的胡旋舞,乐师们则隐身在大堂两侧,胡琴声和胡鼓声激荡在恢宏宽大的空间里。官员们开始鱼贯而入,在侍女们的引领下,很快便找到了各自的位子,和周围人寒暄一通后众人一一落座,他们身旁则是夫人们的位子,此刻女宾还未进场。主堂里浮动着一片嗡嗡窃语声。
从爵位上而言张焕是张掖郡王,从散官上看他是骠骑大将军,都是从一品衔,在他上面还有太师太尉司徒亲王等等。在权贵云集地长安,他的爵位和散官使他只能居于次席,也就是左面第一排。但张破天显然考虑到了实权的重要性,于是,作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张焕却又能居坐在右面排席,第一位是右相裴俊次位是主人张破天,崔寓没有来,也没有遣子自代。再其次是楚行水韦谔王昂。李勉因病遣子自代空缺,而崔庆功和朱尚未赶到长安。由崔雄和朱滔代,就这样,张焕的旁边竟然就是工部尚书王昂,真可谓人生何处不相逢。
呵呵王尚书上月寿辰,张焕不知,多有失礼张焕满脸笑容地向王昂拱手施礼,王昂却重重地哼了一声,调头去和韦谔说话,却不睬张焕的问候,张焕笑了笑,自己坐了下来,桌几不大,一桌两人,旁边空着是崔宁的位子,桌几上菜肴不多,但都是时下难得一见的新鲜菜蔬瓜果盛在玛瑙盘中的山珍海味夜光杯中红郁的葡萄美酒,无一不体现出主人高雅的情调,同时也在规模上暗示众人,这是一场非官方非正式地聚会,准确地说,它只是一场规模较大的请客吃饭而已。
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震荡,张都督不求于人,何必去领教别人的傲慢
声音虽响,却捏拿得十分巧妙,在一片嗡嗡声的大堂里,王昂或许知道有人在说话,却又听不清具体内容,他只回头含笑向说话打了个招呼,又继续和韦谔畅谈旧日交情,甚至连个清冷的目光都没有在张焕脸上留下半分。
张焕回头,才现坐在自己左边地,竟然是老将军郭子仪,这位号称大唐军神的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但声音响亮脸色红润,丝毫不显老态,这种宴会他一般都是遣子自代,很少出面了,但张破天是他的老下级,他便破例给了面子,他是太尉,紧坐于内阁之后,他的下面则是洛王晋王等一班亲王,也由此可见他地位地尊崇,此刻,这位大唐的顶梁柱,正轻捋他银丝般的长须笑眯眯地望着张焕,
张焕急忙站起来,深施一礼谢罪道:张焕未早见礼,老将军莫怪
张都督就不要多礼了,难道还要逼我这老骨头起身给你还礼吗郭子仪声音响亮只是说话地习惯,但他眼睛里却洋溢着淡淡的清朗,竟透出一种由衷而的赞赏。
郭子仪对他的称呼,在这寒冷冬日里给张焕的心中带来了一股浓浓的暖意,他知道,这位出身朔方军的老将军,一直在关注着这几年地河西征战。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地云板叩响,司仪长声宣布,夫人们到
随即一片莺莺燕燕之声从侧门传来,一直在后堂喝茶聊天的夫人们被请到了主堂,如果说男人们参加这次宴会关心地是朝中局势的微妙变化,那么女人则更加关心自己的衣着容颜关心儿女的婚事,只见一股五彩斑斓的人流涌入主堂,每个人都衣饰华丽,红紫黄绿各种长裙争艳斗妍。慢束罗裙半露胸,行即裙裾扫落梅。
姿态或富贵雍容或美丽大方,无数珠宝饰在灯光下璀璨夺目,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仿佛是一条流光溢彩地长河。
夫人们在侍女的引导下,很快便找到了各自的丈夫,在软席跪坐下来,大堂里变得更加热闹。
崔宁俏丽的脸庞在大堂热气的熏蒸下飞上一抹嫣红,她款款紧靠着张焕坐下。悄声道:没想到竟然见到了很多旧日的朋友,你知道韦若月嫁给谁了吗
张焕给她倒了杯酒,笑道:你说
崔宁连连摇头,有些感叹地说道:她竟然在两年前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为续弦,听说叫王瑁,你知道吗
张焕不由迅疾地瞥了一眼王昂和韦谔,这件事他倒真不知道,王瑁不就是王昂之弟吗掌控王家的八万大军,看来韦谔当年在汉中时是想借王家之军收复陇右,只可惜来不及实施。便被朱派大将李纳赶出了汉中,原来王昂与韦谔竟有了联姻之谊,张焕不由暗暗冷笑一声。
还有楚明珠,嫁给了韩之子,她从小就喜欢她地表兄。崔宁忽然笑了,轻轻在丈夫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别自作多情,我不是说你。
张焕笑了笑,却又想到了韩是余杭郡刺史兼浙西观察使,手中也有二万军队。楚行水将自己女儿嫁给他的儿子,无疑是为了应对崔庆功日益严重的威胁。
她表兄也很喜欢她,可惜啊有情人终难成眷属。
崔宁依然沉浸在对朋友不幸婚姻的深深同情之中。她并不关心这一桩桩婚姻背后的利益交换,她在感慨旧日朋友不幸婚姻的同时,却又为自己感到幸运。
音乐声忽然停了,舞姬都退了下去,大堂里陡然安静下来,只见张破天站了起来,他端着一杯酒朗声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感谢裴相国的光临,感谢各位内阁大臣的光临。我更要感谢在坐诸君的光临,借这一杯水酒来表达我地殷勤之情,来大家干了它。
张破天一饮而尽,将酒杯举得高高,大声道:干杯
干杯众人一齐高喊,各自将酒喝了。
张破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今天借我荣升门下侍郎的机会,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我们张家几经沉浮几经聚合,虽然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环,虽然许多张家子弟已经天各一方,但总是血脉相连,总是渴望着有一天能重振旗鼓,所以在我们的老家主去世五年后的今天,张家的宗祠就在这里将重新建立,这就意味着我们张家之根并没有断,请在座地各位见证这一刻的到来
说到这里,张破天已经满脸泪水,他仿佛想起了多年前他曾被张家赶出府门时的愤恨,仿佛想起了张若镐下葬时的凄冷细雨,身边只有三五个人为他送行,他又仿佛想起了寒冷秋风中地张府,人去楼空,惶惶然各奔东西。
可今天,张家的纽带又重新连了起来,他仰起头,豪放地大笑道:来请为我张家的重兴祝福,诸君干了此杯
香醇地美酒和着苦涩的泪水,一齐流进了他的体内,他慢慢闭上眼睛,在一片祝福声中喃喃自语,家主,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张焕的马车在大街上快奔驰,数百骑兵则紧紧跟随左右,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马车内十分安静,两个丫鬟乖乖地坐在后面,一声不吭,崔宁两腮一片嫣红,她娇软地依偎在爱郎的怀里,似乎有些不胜酒力。张焕则在闭目沉思,王昂对他地敌意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他知道这是蔺九寒地军队进驻巴陵郡和长沙郡的缘故,已经直接威胁到王家地利益,但是,江淮这个火药桶迟早会爆炸,若不早点打进这根楔子,残局将难以收拾。尤其江淮是大唐极重要的财政来源地。
从今以后,王昂必然会处处与他为敌,还有韦谔,还有崔庆功和朱,他们甚至会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而结成联盟。
不能再等了,夺取兵部,掌握各地团练兵的调动大权,已是迫在眉睫。
想到这。张焕低头看了看崔宁,心中有些歉然,本来说午饭后要陪她去乐游原,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个心思了。
他柔声道:等会儿我可能有事,天缓和一点我再陪你去,好吗
崔宁点了点头,她坐直身子摸了摸额头道:我头好痛,也想早点回去休息。
马车很快便回到府邸,直接驶进了内宅,两个小丫鬟将崔宁扶进房中休息。张焕又叮嘱杨春水几句,便再次坐上马车向宣阳坊疾驶而去。
在军队掌握在各世家地情况下,战斗力低下的团练兵向来不被人看重,仅仅用来维护地方治安,调动各地团练兵本来是皇帝的权力,但在皇权被架空后。管理团练兵的权力便落到了兵部的手上,以换防的方式实现其调动,很多年来,兵部一直就掌握在崔圆的手里。在崔圆倒台后,崔寓接手了兵部,不过钱粮等物资大权却在裴俊手上。没有粮食马匹等军需物资的配合,崔寓实际上也调动不了团练兵。
但对张焕就完全不同,掌握了团练兵,也就掌握了驻兵权。
马车在崔圆地府前缓缓停了下来,崔府一如往日般的冷清,几个老家人正在清扫台阶上积雪,在正指挥扫雪的老管家远远看见张焕到来。立刻跑进府中去禀报。现在人人都已知道,小姐实际上已经嫁给了此人。
崔圆在女儿走后。身边立刻显得冷清了许多,虽然侍妾服侍,总不如女儿那般细心尽心,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回忆着往日的点点滴滴。
今天阳光明媚,崔圆则坐在竹椅上在花园里晒太阳,身边只有两个专为他抬竹椅的侍从,他也知道今天是张破天重开张张府的日子,但他没有请柬,他早已经被人遗忘,甚至连过去的仇家也没有兴趣来找他算帐了。
衰老正悄悄地蚕食着这个大唐前相的余生。
老爷,姑爷来了。老管家在崔圆身边低声禀报。
姑爷崔圆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笑,五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张焕最后竟成了自己的女婿。
让他进来吧崔圆又缓缓道:以后他来就不要再禀报了,直接带他来找我。
是老管家答应,立刻匆匆去了。
崔圆伸手去取旁边的毯子,可怎么也够不着,侍从连忙上前将毯子递给他,他叹了口气,将自己已经萎缩地双腿用毯子盖好。
片刻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张焕老远就看见了崔圆孤零零的坐在草地上,身子瘦小而单薄,想着他从前的胖大威风,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张焕暗暗叹息一声,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想着今天裴俊的入府的气势,当年声势浩大的崔党,还有几人记得这位病弱地旧主
小婿参见岳父大人
崔圆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被人称为岳父,而且就是他当年最为警惕之人,命运弄人,他们居然成了一家人,崔圆心中竟生出一丝百感交集,他立刻稳住心神,微微地摇了摇头,自己几时变得这样容易动情
你我心里明白就行了,你还是叫我阁老吧这样我也听得也耳顺些。
是张焕遵命
崔圆笑着点了点头,他向旁边的坐垫指了指道:来,坐下说话。张焕坐下,恭敬地道:宁儿头有些痛,可能是受凉了,不能随我同来。
你是刚从张府来吧
崔圆不紧不慢地问道:我听说下午有宗祠开祭仪式,你怎么不参见
张焕一笑,却没有回答,崔圆也笑了,他当然知道张焕为什么不参加,很好在我面前不找借口搪塞,说明你还看得起我这把老骨头,说说看,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焕沉吟片刻,便淡淡一笑道:我来是想请阁老劝说崔寓辞去兵部侍郎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