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西凉军中忽然爆出一个天大的消息:都督的前任亲兵队正,现任狄道兵马使陈平竟然以霉烂的糙米充作上米给河西难民就食,中饱私囊,又查出他多次在军中冒领军饷,累计从中贪污钱二万贯,都督已决定二日后斩示众,消息传出,军中一片大哗,拍手称快有,但觉都督量刑过重也有。
这天清早,十几艘渡船停泊在黄河岸边,一队队士兵正列队上船,码头上,张焕骑着马和贺娄无忌并驾缓行,贺娄无忌是受命前往河湟,主持河湟新军的训练。
到河湟后要严格训练新兵,尤其注意在高原上的强化训练,要为我们将来进攻吐蕃做好准备,以后我每年都会分批派士兵来你那里进行高原轮训。
贺娄无忌点了点头,请都督放心,我一定会用最严格的要求来训练他们,最多两三年的时间,他们就会成为真正的军人。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张焕沉吟一下,又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这次河西河湟阵亡士兵的抚恤金办法已经出台了,每名阵亡士兵的家人可得二百贯的抚恤,不过一时没那么多钱,先支付一成,其余分十年按月供给,另外再追加十亩的抚恤田。
多谢都督了。贺娄无忌眼中露出一丝欣慰,他知道按朝廷庆治五年定下的制度,士兵战死最多抚恤其家人五十贯,而且层层盘剥,最后到家属手中也只有十几二十贯,都督却定下了二百贯的标准。这次河西军和河湟两地士兵战死二万三千余人,那就是四百六十万贯,由此可见都督是真的下了血本,他感激地向张焕深施一礼,我替弟兄们给都督施礼了。
张焕轻轻摇了摇头,他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如此一来财政上负担是重了点,但若不重加抚恤,死去的士兵怎么能瞑目于九泉活着地士兵又怎么肯为我们拼命我一直以为,只有给予士兵足够的尊严,才能使他们竭忠效死在所不辞。
说到这。张焕纵马驶向一座小丘,他立马站在小丘之上。迎着猎猎河风,凝视着士兵们列队上船。这些士兵才是他打下江山的本钱,他又怎么能不善待他们呢
都督对士兵是很好,可是对旧部却有时不公。眼看分手在即,贺娄无忌犹豫再三,他终于说出了这几天压在心中的话。
张焕没有说话,沉默良久,他才冷冷道:你是说我不该杀陈平
贺娄无忌叹了口气。这一两年张焕权威渐重。已经很少象在东内苑时和弟兄们打马球开玩笑那般无所忌讳了,众将在他面前感到更多的是威严和压力。可是有些话他若不说,恐怕西凉军中再没有人敢在张焕面前提起这些事。
他一咬牙便道:陈平严重触犯军规,当杀我对此并无异议。只是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
张焕微微一怔,为何
贺娄无忌翻身下马,单膝跪下行一军礼,大声道:这一个月来都督大肆重用陇右望族子弟,辛朗久随都督,我不说他,而那马国瑞白盛荔非明二郎他们的老子虽然英雄,但他们本人又有何军功却个个位居高位,为此许多军中旧部都颇有微词,可偏偏这个时候都督要杀陈平,他可是都督刚从军时便跟随的老人,这让弟兄们怎么想,请都督三思
张焕默默地看着他,过了很久,他终于长叹一声,翻身下马将贺娄无忌扶起,又揽着他的肩膀走到一处大石前坐下,沉吟一下,张焕便柔声对他道:在我的记忆中,总想着旧部们怎样随我起兵,又怎么和我一同开创基业,我们在天宝县时粮食近绝,最窘迫之时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后来又一起冒着百年未遇地暴雪行军几天几夜,拿下武威郡,这些我都铭记于心,你还记得在奇袭路嗣恭大营前,我答应过要让你们远征西方,封你们为西方之王吗
贺娄无忌默默点头,这些事他也铭记于心,他肃然道:都督之志,我一向钦佩。
光有志向就够吗张焕凝视着浩荡的黄河之水,他眼中慢慢流出一抹痛苦之色,这次关陇剧变,我们丢了武威老巢,二万将士全军覆没,又被裴俊趁机夺走大部分基业,我想每个人都应该反思,尤其是我,欲得天下却心胸狭隘,容不得异己,而且独断专行,样样大权都握在自己手中,就拿西征河湟来说,胡镛劝我不要操之过急,裴明远甚至已经提到张掖可能有变,可我却不听将计不容反对,最后栽了个大跟斗,不过栽了也好,倒把我一掌打醒了。
说到这,张焕地目光渐渐明亮起来,他挺直了腰对贺娄无忌语重心长道:你要知道,我之所以重用陇右大族子弟,正是从长远考虑,实力是基础,但光靠打仗和杀戮只会成为朱泚第二,必须要建立起一个强有力的利益集团,才能在将来朝廷斗争中博取最大地利益。
强有力的利益集团。贺娄无忌喃喃念了几遍,他忽然站起来向张焕行一军礼,都督,我明白了,我会劝告大家,请大家理解都督的苦心。
不要说得太多。张焕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只要替我告诉弟兄们,将来我们攻下逻些,吐蕃美女会任他们享用。
吐蕃有美女贺娄无忌咧嘴一笑,他倒从来没有见过。
这时,一匹快马从东疾驰而来,行至张焕面前,马上骑士禀报道:
都督,太后特使已经进城,胡先生请你回。
我知道了。张焕翻身上马,向贺娄无忌一拱手,贺娄将军,河湟新兵我就交给你了。一路顺风
也请都督保重
贺娄无忌大步上了船,十几艘大船缓缓启动,顺黄河水向北驶去,渐渐地消失在天尽头。
金城郡,节度使行辕附近这些日子格外热闹,早在六月初,离行辕约一里地外的几座闲置老宅便已被拆除,占地近百亩的空置地上,数千匠人一直在紧张地忙碌着,从目前出现的简单构架上看。这里显然是在建造一片规模庞大地建筑群,而且在工地周围还有数百名士兵来回巡逻戒备。不准闲人靠近,它地神秘反而激起了金城郡民众的好奇心。不少有眼光地人立刻做出了判断,这一定是在修建新的节度使行辕,确实,一里外的节度使行辕还是在永徽年间用一座民宅改建而成,是有些陈旧了。
对于这个传言,官方没有否认,没有否认自然就是默认了。在平静地日子里。变化是最值得期盼的事,于是每天都有一群群闲人来附近指指点点。那里一片水坑是后花园池塘吧还有地下室,这一定就是秘密监狱了。只要闲人们没有越过红线来探看究竟,巡逻的士兵也就不去管他们。
不过今天却没有一个闲人。
在新修建筑群和节度使行辕附近皆戒备森严,近千骑兵拦住道路两侧不准行人通过,道路上显得空空荡荡,只有数百名从长安来的宫廷侍卫等候在衙前,他们护卫着大唐太后崔小芙所派特使于一个时辰前刚刚抵达。
特使自然就是李翻云,不过这一次来地却不仅仅是李翻云一人,还有一个宗室亲王也一起跟来,他便是当今皇上的亲生父亲原嗣庆王李,不过他现在已被封为洛王,除了亲王头衔外,他还是朝廷宗正寺卿,主管皇室事务。
李俅约五十余岁,身体异常肥胖,他总喜欢眯着眼睛打量人,据说眯着眼睛可以使眼光收敛,能汇集出几道精光来,给人以震慑感,久而久之,他也就养成了习惯。
他尤其喜欢别人评价他老谋深算,可他偏偏是个忍不住话地人,三言两语便可使他的内心坦荡无余。
李俅地生父是唐玄宗李隆基的第一任太子李瑛,开元二十五年,太子李瑛过早地暴露出登基的野心而被李隆基所杀,他便过继给了膝下无子的李隆基长子庆王李琮,现在,他五岁的幼子又是大唐皇帝,也正是因为这几层关系,李俅便一直以宗室领袖自居。
此刻,在张焕的会客室里,李俅端着茶,眼睛却眯缝着打量对面的张焕,张焕地身份他早有耳闻,不过他却没有太放在心上,一个私生子而已,算不上是皇室中人,但这两年随着张焕地崛起,李俅的心态也略略生了变化,就算张焕是豫太子之子,可是他没有参拜过宗庙,还是不能列班皇室,而宗庙正是他李俅掌管,换句话说,张焕地身份还没有经过他的点头,那永远也只能是一个伪皇族。
不过这个张焕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仅将他添于末座,连上茶也是最后一碗才端给他,自诩重视细节的李俅开始有些不满了,他很想作一番,可今天要谈论地事情却又使他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坐在主位的是正使李翻云,她从进来到现在皆面无表情,似乎她和张焕只是初相识,只是娴熟而专业地提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武威阵亡的将士人数逃出的难民数量他们的近况又如何等等等等,而回答她提问的也不是张焕,而是张焕的席幕僚胡镛,张焕则远远坐在一旁,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一问一答谈了足足半个时辰,李翻云话题一转,又提出了一个和今天出使明显没有关系的问题。
请问胡先生,我们来时见附近正大兴土木,不知在修建什么
这时,一旁的李俅再也忍不住,他重重地咳嗽一声,示意李翻云赶快进入正题,李翻云脸色一变,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极度厌恶之色,但霎时又恢复了常态,难道自己这半个多时辰不着边际的问话,他就不明白他不该留在这里吗
对于李俅的跟来,李翻云始终不明白崔小芙的用意是什么崔小芙并没有告诉她,甚至崔小芙给张焕信中所写地内容。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还有一个多月前,崔小芙下旨命张焕将儿子质于京师,这件事她也是事后才知晓,很明显,崔小芙已经不再象从前那样信任她,这个微妙的变化大概就是从她可以列席内阁会议后不久开始,没有任何事先的征兆。
李翻云是一个极敏感而且极聪明之人,她略略已经猜到崔小芙对她的冷落或许和张焕有关系,就在李俅重重咳嗽的之后,她猛然明白了。
崔小芙和李俅之间也一定是达成了什么协议,而且她这次出使陇右的任务。极可能就是和李俅有关系。
此刻这个任务就在她身旁一名宦官所捧的描金象牙匣中,这也是从前所没有的。以前崔小芙的密信都是由她随身携带,而现在特使是特使密信归密信,她看不到信的内容,但她不出手,信也递不到张焕地手中。
既明白密信的内容极可能和李俅有关系,李翻云便一时陷入了沉默,究竟自己在这次出使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
这时。一直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张焕忽然笑道:那片正在修建的房屋正是我地节度使新衙门。这里实在太旧,该换换地方了。
从表面上看。张焕坐在一旁确实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投向窗外,但这只是表象。他其实也在推测李俅同来的用意,李俅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落入他眼中,从安排座位时李俅脸上露出的明显不满,到上茶时他几欲作,再看他此时急不可耐相,张焕便可推测出,这是一个急躁而浅薄的王爷。
不过张焕本人对那个匣子里地密信倒也十分感兴趣,既然这个王爷催促看信,那崔小芙地安排就是这个王爷也必须在场了。
他便不再拖延,微微一笑道:不知太后可有什么信件给我
有李俅一下子站了起来,他大步走到宦官面前,取过匣子,将它推给了张焕,这就是太后给张使君的信。
言罢,他也委实不客气地往李翻云地旁边一坐,肥硕的肉抖了一下,紧靠着李翻云纤细的娇躯,李翻云厌恶地向旁边挪了挪,可这样一来,李俅便取代了李翻云地主位,形成喧宾夺主之势。
这时,坐在对面的胡镛也向左移了移,将位置让给了张焕,张焕坐上前,取过象牙匣打开,里面只有一封崔小芙的亲笔信,冠军大将军陇右节度使张焕启,信用火漆前后封严,张焕撕开信皮,取出了里面的书信。
他大致看了一遍,心中不由重重地哼了一声,信中内容竟是向他推荐六个人为河湟各郡刺史,这六个人皆是皇族,名单上的第一个人正是李俅之子李运,推荐为西平郡刺史。
前段时间为讨好裴俊而逼自己儿子进京为质,现在居然又堂而皇之把手伸进河湟,她崔小芙倒真会做人,而且河湟一共只有八个郡,她便一下子想要去六个,真亏她开得了这个口。
张焕眼睛一挑,迅瞥了李俅一眼,只见他满脸期望的看着自己,这一刹那,张焕忽然明白了崔小芙的险恶用心。
从表面上看,若自己一口答应,李俅会大喜过望,但这个人情却是她崔小芙的,而自己不答应,得罪李俅的却是自己,一般而言都会这么想。
可再深思一层,崔小芙为什么要让李俅来李俅是做什么的,宗正寺卿,负责鉴定皇族身份,而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得罪李俅的后果是什么崔小芙明明知道西平郡是河湟的中心,自己绝对不会答应,她才特意提出给李运,莫说西平郡,河湟八郡中的任何一个郡自己都不会让出,这一点她崔小芙也很清楚。
她这样做是为什么张焕冷冷一笑,原以为和崔小芙的矛盾要很久的将来才会暴露,却没想到这么早就露头了。
当下他将信一收,含笑对李俅道:王爷的心愿我已知晓,只是朝中的规矩王爷想必也知道,此事绕不过吏部,既然是太后的意思,我自会向吏部说明。
李俅见张焕说得十分圆滑,他的脸当即沉了下来,索性直说道:
张使君别忘了,我可是宗正寺卿,难道张使君就没有求我之处吗
王爷远来劳顿,请先歇息吧张焕站起身,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胡先生,替我送客
说罢,他大步走进了里屋,就在进屋的一霎时,却现李翻云迅给自己使了个眼色。
张焕,你不要不知好歹屋外传来了李俅的咆哮之声。
王爷,请吧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送我
屋内,张焕冷冷一笑,将崔小芙的信撕得粉碎。
都督,其实你答应他又何妨。李翻云等人走后,胡镛笑着对张焕道:他们不过是想来镀一层金,给他们做个有名无实的刺史就是了。
如果他们不肯做有名无实的刺史呢张焕轻轻摇了摇头,他负手在房内踱步沉思,你或许是不了解崔小芙,她是个野心极大的女人,如果能将手伸进河湟,她怎么可能让一些纨绔子弟来任职呢这些一定是她精心挑选的能干之人,我们可不能想当然。
那都督的想法呢
张焕毫不犹豫道:河湟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既然已经有人伸手过来,那我们的行动也应立即开始
就在这时,门外有亲兵禀报,都督,李特使派人送来一封信。
刚才李翻云走时给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就知道她必然还有后着,果然来了,张焕微微一笑道:让送信人进来。
片刻,一名侍女在亲兵的引导下快走进,她给张焕行了一礼,我家小姐让我来转交一信,她还让我转告,她出来相见不便,就决定不见张使君了。
说罢,她取出一信递给了张焕,张焕知道是李俅在旁的缘故,大姐才不能来见自己,他没有多说什么,径直接过信打开,字写的十分潦草,看得出她是在匆忙之间写下,信中只有一句话,朝中或有大变。
张焕一怔,这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下,他又追问侍女道:李小姐还说了什么
侍女摇了摇头便行了一礼要走,张焕却叫住了她,他飞快写了一封信,交给她道:请把此信转交给小姐。
待亲兵将侍女带下去,张焕便将李翻云的信交给胡镛,胡先生,你来参详一二。
胡镛接过信看罢,不由淡淡一笑道:都督现没有,李翻云原来写的是朝中或有异变,可她把异字划掉了,改成了大字,这说明事情可能会很严重,既然连李翻云都认为严重,那都督说会是什么事呢
张焕没有回答,他背着手站在窗前,遥遥地凝视着东方,不知崔裴二人之间又爆了什么大事裴儿此番东去,但愿她不要卷入其中,早一天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