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了,不久之后董小贞的父亲染疾身亡,而董氏探望父病时也不慎身染恶疾,回家后生起病来。恶疾,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传染性疾病。董氏娘家出事,她自己又染恶疾,韦从善多年忍气一朝发作,竟然趁此机会以“犯七出”之名,一纸休书将董小贞赶出家门。
所谓“七出”源自《礼记》,指的是女子所犯的七种过失:不顾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哆言、窃盗。在唐代的律法中,也是男子可以休妻的七个理由。所谓无子当然就是婚后多年没有儿子了,其实这不一定要休妻,纳妾也可以,就看各家的情况了。假如正妻无子又阻止丈夫纳妾,在当时绝对会背上一个好妒的名声。
所谓妒妇,未必是无子,而是无礼好吃醋,史上最有名的妒妇恐怕就是大唐开国名臣房玄龄他老婆了,为了阻止老公纳妾,竟敢抗旨喝“毒药”,留下了吃醋的典故。但是“妒”也不一定要休妻,房玄龄也没有休妻,这说明夫妻之间还是有感情的,古人也是人。
所谓恶疾,就是传染性疾病,这在当时情况下是比较可怕的一种事情,那时都是大家族共居,弄的不好会传染给全家人,尤其是老人小孩。因恶疾被赶出家门,有时显的很残忍又无奈,然而有条件的人家也可以不休妻,专门安排别院养病,让患者与其它家人隔离。但从律法上来讲,这也是可以休妻的一条理由。
韦从善以无子、好妒、染恶疾三个理由,一纸休书将董小贞赶出家门。俗话说蔫人出豹子,韦从善从前在家中凡事都听董小贞的安排,唯唯诺诺过了十年,一旦翻脸心肠也够狠的,在岳父刚刚去世不久。趁着董小贞染病,一脚把她给踢了出去。回头韦从善就迎娶张巧儿,这回不是纳妾了,而是明媒正娶。
董小贞哪能咽得下这口气,回到娘家心中凄苦可想而知,就在韦从善娶张巧儿那天夜里,她一个人悄悄投青漪江自尽。她不是病死的,而是自杀。这就是过年前不久的事情。没想到大年初三韦从善就撞邪了,一觉起来刚走到院子里,一阵阴风拂过,脸就肿的跟猪头一样,大夫治不了人被送到何仙姑这里来了。
何仙姑登坛做法,果然有两下子,一问一答,就找到了撞邪地根源。旁观者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对韦从善表示同情,也有人认为韦从善活该,还有人说那董小贞自己也有过失。
听见这些议论梅振衣也在心中感慨,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确实是一笔糊涂恩怨帐。在当时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宗族社会。很难用二十一世纪的婚姻法制观念去衡量这样的事件,如果凭良心而论,韦从善确实太狠了,而董小贞也不是善茬。
韦从善答仙姑的话。抬出了“七出犯其三”这个正当的休妻理由,可见是个懂律法的读书人。“仙姑”闻言愣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梅振衣感应到一阵常人查觉不出地阴风,打着转绕到了自己身边,正是刚才进门的那位阴神,然后脑海中就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梅公子,小神不知道您在这里,贸然就闯进来了。请您莫怪!……那个韦从善说的话好像也有道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梅公子也是读书人有学问,这事怎么处置,请您给出个主意。”
梅振衣有点想笑,这里的乡亲见何家婆娘能请仙姑,以为是神灵下凡无所不知。其实来的就是一只有修为的老鬼,孤魂野鬼就算有些神通法力。也不一定精通唐时律法。跑来向自己讨主意了。
他通过望诊观察韦从善许久,大概断定此人的病症。是阴寒侵入少阴肾经与太阳膀胱经引发急症,按现代医学地说法很可能就是急性肾小球肾炎,而且症状发作的异常猛烈。从病症角度是可以开药去调治的,但这病人发病的原因太特殊了。
况且此人心虚气弱,原因是成亲后第二天韦从善听说董小贞投水自尽,也吓了一大跳,一直坐卧不宁,因此也更容易受外邪入侵。这种状况就算用汤药也很难去掉病根,如果转成慢性症状,他恐怕活不了多久。该怎么处置呢?总不能不闻不问,也不能让何仙姑下不了神坛吧?
梅振衣想了想在神念中回道:“他讲唐律,你也和他讲唐律,病人上门,不能不治,但这个人也不能不惩罚,而且要让他自己受罚,你可以这样……”他交代了一番,那阴神答应一声,旋起一阵阴风又回到了神坛上。
阴神领命回去了,梅振衣却突然愣住了,他此时才反应过来一件事,就是刚才与那只老鬼的交流,并没有开口说话只在神识中以神念对答,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地神通!钟离权可以直接与他说话,不用现身别人也听不见,但钟离先生的神通广大自不必提,看来这世间鬼神虽然修行低微,但也有特异之处。
然而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没人教过他啊,突然间就无师自通有了这种神通?转念一想忽然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原来还是因为自己修炼的灵山心法,到“如神在”境界后更上一层楼,元神呈现灵台清明,也可以凝神施法与鬼神沟通,只要神识能够感应到对方。
如果说孙思邈当日所传授地是一种“道”,那么灵山心法所修炼的种种境界,就是各种“法”,而今日直接能与鬼神交流,就是一种具体运用的“术”。世人修行,道、法、术一体,等梅振衣有了这个修为境界,自然而然就掌握了这种神通术,孙思邈没有告诉他这种法术叫什么名字,梅振衣自己起了个很通俗的名字叫作——唤鬼神。
从“如神在”到“唤鬼神”,梅振衣无意之间对灵山心法的掌握运用更进一层,有意思的是这并不是出自钟离权、孙思邈等高人的直接点拨。而是看一个乡下神婆做法时无意中巧合自悟,是修为境界有了,神通水到渠成。
这“唤鬼神”不仅仅能够等着鬼神上门与他沟通,只要神识能感应,一施法术就可招唤附近的鬼神。这与明崇俨使用炼魂幡驱役鬼神不同,但也有类似之处,理论上来讲他也可以招唤鬼神听命,但鬼神接不接受他地招唤、招唤来了听不听命。那要看他地法力大小或者鬼神给不给他面子了。
至少在芜州地界上,大凡有点修行的鬼神都是挺给他面子的,包括刚才那只老鬼还主动来征求他的意见。一念及此,梅振衣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和一种奇妙的感悟状态,站在那里不知不觉入定了。
他入定了,桌上的何仙姑可没有,只见何仙姑抬起了眼皮,眼神发亮喝问了一句:“韦从善。你谈七出,那也应该知道除七出之外,律法中还有‘三不去妻’之说吧?董小贞嫁入你家这十年,你从苦寒书生成为一方富绅,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该把她赶出家门。另寻别院让她居住养病就是,你又不是养不起!”
那老鬼得了梅振衣地指点,也开口谈律法,讲出了“三不去妻”。这也是唐代地规定。指的是女子在三种情况下男子不可休妻,这三种情况分别是:曾为舅姑服丧三年者不得去,娶时贫贱后来富贵者不得去,现在无家可归者不得去。
这三不去中地第二条,按现代的话说就是发家致富之后不得休糟糠之妻,因为古人大多是女子持家,这么考虑也有道理,韦从善休妻犯的就是这一条。这不仅仅是当时的社会道德标准。还是一条明文规定的法律。韦从善抬出律法来,何仙姑反问也引用律法,当然是梅振衣教那老鬼的,而这些,又是梅振衣和陈玄鹄学地。
韦从善闻言露出恐惧之色,挣扎着想抬起身子却又坐不起来,哀求道:“我知道错了,我确实有对不住小贞的地方。但我也没想到她会投水啊!仙姑。求您救救我!”
神坛上的何仙姑面无表情,说话的语气却微微有些得意:“医者父母心。病人上门能治则治,我会给你治病驱邪。但你病好之后请自到官府领罪,按唐律,杖二十、徙一年,诸位乡亲都做个见证。还有,那董小贞的遗体你要以妻礼收敛厚葬,给她做一场超渡法事,每年不忘祭祀。……若非如此,恐怕你性命难保!”
听见最后一句话,韦从善使出全身地力气在竹榻上连连点头:“我会的,我会的,一切都听仙姑的安排,请仙姑给我治病驱邪。”
一阵常人难以感知地旋风从神坛上飘下,在韦从善的身上扫过,驱除了逼入他身体经脉中的阴寒之气,何仙姑又开口说了一张药方,让韦从善回去按方服用自然无事。这一次“何仙姑”可露脸了,不仅能请神还会开药了,这方子当然是梅振衣开的,暗中告诉了老鬼。
让韦从善自己去官府认罪,领二十板子与一年有期徒刑,还做了很多其它的安排,这么处置到底是不是最合适?其实很难说出个道理来,要么梅振衣干脆别管闲事,要让他在这种场合拿主意的话只能这样了。何仙姑如此处置,韦家人无话可说,抬着老爷回去了,临走前自然是千恩万谢,给的钱也不能少了。
梅振衣一直站在那里“发呆”,直到何木生拍他的肩膀才反应过来,抬眼一看人已经全走了,堂屋也恢复成原来地样子。何木生带着歉意说道:“小道长,你第一次来做客,饭还没吃完就被打扰了,真不好意思。”
梅振衣摇了摇头:“刚才是你们家的正经事,来打扰的人反倒是我,多谢今天的款待,我的道袍干了吗?也该告辞了!”
何幼姑拽了拽他的袖子问道:“道士哥哥,你刚才发什么呆呀?”
梅振衣解释道:“我第一次见仙姑下凡,当然有些惊讶,所以一时失神了。”
何仙姑笑呵呵的问:“齐云观的小道长见着我们乡下请仙姑也会吃惊吗?那可是吕仙人待过地地方,不会没做过**事吧?”
梅振衣:“不一样地,巧妙各有不同。”
何仙姑:“小道长这是夸我吗?道袍已经干了,快去换上吧。来来来,既然是过年,给你包一份压岁钱,千万不要推辞,一定要收下!”
等换好道袍告辞出门前,梅振衣特意对何仙姑说:“多谢你的压岁钱,我还有话要提醒。我从孙思邈老神仙学过医道,你往后再做法请仙姑。最好让你地女儿幼姑回避,在场旁观对她的身体不好。”
等走出村外,梅振衣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手中的红纸包,里面放的是五文钱。那何家对他还算大方,五文钱当然不算多,但对一个小孩来说也不少了,可以买一斗米,或者到小馆子里要一个炒菜再点一壶浊酒。
他为什么这么着急要看何仙姑给了多少钱?当然不是贪心。这可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迄今为止收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红包。这两年都是他给别人打赏,每年都赏不少,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打赏!昆仑仙境妙法门一瓶灵药生元丹,换回何家五文钱,梅振衣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笑着摇了摇头。将红包仔细叠好又揣入怀中,抬头一掐法诀低喝道:“那位提溜转的朋友,你出来!”
原来刚才何仙姑请来的老鬼并没有走远,还在村外。梅振衣地神识感应到了,于是试了试新领悟的法术,将它招唤前来。一试果然成功,路边野地里一阵阴风打着旋升起飘到面前,仍在不停的旋转,朦朦胧胧可以看见一个人形的影子飘忽转动。
“梅公子施法唤我来,有什么吩咐?”那老鬼问道。
梅振衣:“你的道行不错啊,竟然能够白日现形。叫什么名字,修行多少年了?”
老鬼答道:“时间太长了,我原来做人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至于现在的名字梅公子刚才已经叫破,我就叫‘提溜转’,平时栖身在妙门山中,修行两百余年了,有点小小的神通。还不能入梅公子地法眼。”它的声音细细的。听上去是个女声。
梅振衣笑道:“你叫提溜转?这名字可真绝了,我说提溜转。你就不能停一会吗,我看着都眼晕。”
提溜转:“对不起,这样习惯了,不转我都不会走路。”
梅振衣好奇道:“你这习惯从哪来的?”
提溜转叹了一口气:“唉,别提了!二百多年前我在妙门山中采药,一个不小心摔下山崖殒命,阴神离窍之时恰好一阵山风打着旋吹来,我从此就只会提溜转了。”
梅振衣:“采药?你是个医生吗?”
提溜转:“我不是医生,让我想一想,当时采药,当然是晒干了送到药铺里换钱。”
梅振衣:“叫你出来,想问一些事,那何家婆娘所请的仙姑,一直就是你吗?”
提溜转:“近百年来一直就是我,何仙姑她妈就是个仙姑,她妈妈地妈妈也是个仙姑,我都跟了她们三代了。”
听到这句话,再联想到何幼姑也有那种天生的敏锐灵觉,看来这一家子仙姑还真就是遗传的,而且是在女性后代中的显性遗传。他又问:“提溜转,你为什么一直帮她们呢?她们一请,你就到,近百年一直跟着。”
提溜转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其实这是帮我自己,孤魂野鬼没有道场修行艰难,借神坛上一点香火,受众人敬拜的心愿力,可以增长修行。”
梅振衣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是在利用何家,但你只是个有修行的老鬼,并不是能治百病的医生,这样做也有可能会误人害人,明白吗?”
提溜转有些担忧的问道:“梅公子这么说,是想惩处我吗?”
梅振衣摇了摇头:“我只是告诉你道理,并不想惩罚你,你以后要注意了不能乱来,以你的神通处理不了或不应插手的事情,请上门的人自己去找官府或医生解决。”
提溜转旋转着身子在风中点头:“对对对,梅公子说地对,我以后一定这么办。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梅振衣:“吩咐倒没有,就是想问几件事。请问那何仙姑当年怀女儿有身孕的时候,是否也经常登坛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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