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来的是一对兄妹,哥哥十七、八岁,身材魁梧长的浓眉大眼,表情十分憨厚,正是妙门山下何家村的何火根。妹妹何幼姑今年十岁了,个子比三年前高出不少,头发不再那么枯黄,脸上也有了血色,现在的她越来越有曲怡敏的模样了。
梅振衣曾送了她一瓶生元丹,叫她按节气服用,那一瓶生元丹确实灵验,用一年多时间服用完毕之后,何幼姑的身体已经恢复的与常人无异。何家父母以为女儿的病已经好了,对这位“小道士吕岩”自然是万分感激。
但梅振衣心里却很清楚,何幼姑看上去恢复了,这只是表像。生元丹能补人的元气,却治不了何幼姑先天不足的根本,这姑娘的天年仍是三七之数。让她在有生之年能够过的和正常人一样不被病痛折磨,现在的梅振衣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就算换成孙思邈,恐怕也只能如此施治。
这几年梅振衣与何家兄妹混的很熟,没事的时候经常见面,那兄妹俩一直不知道他就是梅家大少爷,否则也不敢和这种大贵人交平民朋友。梅振衣教他们的那套很像形意拳的五禽戏,兄妹俩练的都很认真,结果却不太一样。
何火根练了之后是身强力壮,走几十里路上山连气都不带喘的,然而也仅仅是身强力壮手眼灵活而已,这人并不是修炼内家功夫的好材料,更别提踏入道法修练之门了。而何幼姑与哥哥不同,她习练时恰恰服用了一年生元丹,虽没有习成内家劲力,却隐然有几分御物法力。
这法力非常微弱,也就是在练拳时,假如提溜转靠的太近又不注意。能不由自主被她推的转个圈。何幼姑自己根本感觉不到,梅振衣却是清楚的,他也觉得很意外。一年多以后生元丹服尽,何幼姑再练功时就没有这种微弱的法力了,因为没有了外来的药力补她地先天元气。
看来何幼姑倒是个修炼道法的好苗子,可惜先天炉鼎不足,自己没有办法去修炼。
前一段时间因为芜州之战,紧接着又要解决玉真公主的麻烦。梅振衣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见过这对兄妹了,估计他们家事情也多,也没来过齐云观找他。现在江南太平,正月十五是乡间闹灯会的日子,也是各大庙宇道观开门的法会日。城中人一般都去翠亭庵烧香了,而附近的乡民都习惯这一天到齐云观来进香。
尽管持盈道人住在此地,但除了东跨院和后院闲人免进之外,齐云观的大殿与西院还是待客迎香的。兄妹俩随着三三两两香客上山。手里还提着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干净地白布。
他们还没到门前,梅振衣已经得到消息,换好道装“恰好”就站在大门外。何火根大老远就看见了梅振衣,小跑过来搂住他的肩膀道:“小吕道长。前一阵子芜州打仗,我也应征从军了,好几个月没来看你了,一直为你担心呢。你还好吧?”
梅振衣:“我很好,原来何家哥哥也登城作战了,受没受伤啊?”他没想到梅毅征召的六千名民勇中也有何火根,当时没看见他也正常,梅振衣在城上只出现过一次,还是顶盔带甲站在玉真公主身边面朝城外。
何火根拍了拍胸口:“当然没有了,小道长教我的那套功夫很好用,我手中那杆竹枪挑翻了不少叛军呢。别人都累的时候就我还有力气!……后来我想报名参加梅毅将军的铁骑队,可惜骑术不好,将军大人没有选中我。”
他说的是实情,芜州守城之战在弩阵的掩护下以长竹枪防守,从头到尾敌军都没有登上城墙,守城兵勇伤亡很小,而最后地决战是在青漪江边而不是在城下打响的。梅振衣赶紧抱拳道:“原来何家哥哥也是守城的英雄啊,失敬失敬!”
梅振衣从西侧门把他们领到后院一间小小的房间内。房内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一箱。陈设非常简单,看上去应该就是“小吕道长”平时住的地方。何幼姑把篮子放在桌上。掀开白布道:“道士哥哥,这些点心都是我娘过年时做来待客地,我挑最好的给你拿来,快尝一尝。”
梅振衣说了声谢谢,吃了几块,对于普通农家来说,这点心做的还算不错,就是味道咸了。梅振衣吃了几块便没有再吃,用那块布把点心包起来道:“谢谢你娘的心意,味道很不错,我留着慢慢吃。”
何幼姑看了看房间里地陈设,有些心疼的说:“道士哥哥,你的日子过的很清苦嘛?”
这间屋子没人住,梅振衣临时用来招待何家兄妹,难免布置的有些简陋,他笑了笑道:“修行人,不讲究那么多,我不觉得清苦。”
何火根:“小吕道长,如果有什么难处,就到何家村去找我们,如今哥哥家日子过的也算不错,不仅年前得了州府赏的不少钱粮,而且年后我爹就要成为田庄的管事了。”
梅振衣:“谁家地田庄呀,怎么让你爹管事?”
何火根:“就是梅家在养贤乡的田庄,这两年我爹一直帮田庄做活计,上面管事的见我爹人老实又能干,我娘在乡里认识的人多知道的事情也多,算是有见识、有脸面的人家,就让我们家做田庄管事了。”
梅振衣:“那要恭喜了!”
何幼姑坐在梅振衣的身边,拉着他的袖子道:“我娘说了,要道士哥哥正月里一定要到我们家去吃顿饭。我娘还说了,小吕道长小小年纪出家,家里人离得又远,肯定没人照顾,有空就多上我们家走动,千万不要客气。”
梅振衣曾经对何家人讲过自己地身世,他自称自幼丧母,父亲远在关中每天操心地事情很多。就把他送到芜州齐云观来了。这些都是实话,但听在何家人耳中觉得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平常对他挺关照的。
梅振衣:“多谢你们一家人地好意了,你娘还说什么了?”
何幼姑说话没什么忌讳,听小吕道长开口问就实话答道:“我娘和我爹在一起还议论过你,说你在道观中好好修行,如果受箓成为真正的道长,还能得到三十亩官田。节俭点将来娶亲没有问题。”
何火根有些尴尬:“妹妹,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小吕道长,不好意思,我娘和爹在私下里议论也是关心你。”
梅振衣笑道:“为什么不好意思呢,说的都是好话呀。”看来那位何仙姑在乡村中就算很有见识地人了,懂的事情真不少。
何幼姑又问:“道士哥哥,那你什么时候能受箓啊?”
梅振衣:“快了快了,也就这两年的事。我会尽力争取的。”
兄妹俩告辞离去时,梅振衣一直把他们送到山脚下,何火根一个劲的叮嘱,一定要他在正月里到家里来吃顿饭,有一只最肥的老母鸡没杀。就等着他上门呢。分手时何幼姑拉着梅振衣的手,放了一块东西在他手心,小声道:“道士哥哥,这是给你的。”
梅振衣一看。是一小块碎银子,大约有三钱来重,很惊讶地问:“幼姑,你哪来这些钱,为什么要给我?”
何幼姑:“哥哥打仗时立了军功,州府赏了不少钱粮,爹娘和哥哥都给了我很多零用,我攒下来兑的。我看你这身旧道袍都小了。过年也没换新的,不知够不够做两件新衣服的?……我给你的,一定要收下!”
何火根也看见了这一幕,过来拍着梅振衣的肩膀道:“不要推辞了,你就收下吧,过完年我们家的日子也好了,应当多照顾你的。”
梅振衣最终还是收下了,兄妹俩走后。他手握那一小锭还带着何幼姑体温地碎银子。心中着实感动。三钱银子,何幼姑那么个农家小女孩能攒下来。实在太不容易了。她将散碎铜钱兑成银锭,过年带在身上一定是想买点什么东西的,却临时改变主意送给了“道士哥哥”。
何幼姑应该是临时起意,她让梅振衣去做两身新衣服。梅振衣此时穿的这件道袍确实有些旧了,还是半年前上一次见到何家兄妹穿的那一件,这半年他个子又高了一截,这件衣服有些小了,被细心的何幼姑发现了。
这些日子实在太忙,何家兄妹来地时候,他也没准备一件新道袍穿着见客,大过年的确实显得有些寒酸。
回到齐云观的时候,恰好碰见了曲振声,曲观主笑道:“师弟,何家兄妹又来看你了?”
梅振衣将那锭银子递给曲振声道:“这些钱,够做两套新道衣吗?”
曲振声掂了掂:“寻常衣料与裁剪手工,做一套够了,两套有些勉强。至于你穿的衣物,远远不够,连一只鞋都不够,衣料就不说了,就说谷儿、穗儿小姐地那份手工,在民间也值好几两银子啊。”
梅振衣:“不是我平时衣物,就是寻常的道装,托你帮个忙,给我弄一套,剩下的钱再加一件道袍就行。”
曲振声:“师弟需要道装,还用给我钱吗?”
梅振衣:“当然得给了,这是幼姑送我的,让我添置新衣,我用她的钱按她的心意办。钱你拿着,衣服我要的急,过两天出门去人家做客要穿呢。”
既然这样,曲振声收了银子给他张罗道袍去了,堂堂洞玄法师曲大观主,管这种琐事也实在很少见。
谷儿、穗儿也听说何家兄妹又来了,在东跨院书房中对玉真公主讲起了大少爷与何家结交之事。大少爷冒充小吕道士,齐云观上下都不揭穿他,已经有三年了云云,姐妹俩说的很有趣。她们正聊地热闹,梅振衣拿着那包点心进来了。
谷儿迎上前道:“何家兄妹给你带什么来了?手中的就是吗?”
梅振衣把东西放到桌上:“农家过年时待客的点心。”
玉真公主很感兴趣:“我可不可以尝尝?”
梅振衣:“就是想请公主尝个新鲜,这里恐怕只有你没吃过这种东西。……尝两口就行了,面里和了些猪油,吃多了会腻的,而且味道太咸。”
玉真尝了两口,感觉有些新奇。与自己以前吃过的那些点心自然无法相比,但也不至于吃不下去,多吃几口果然如梅振衣所说,有些腻也太咸。她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把点心做成这样呢?”
穗儿在一旁抢着道:“玉真姐姐你这就不明白了,农家做体力活的人,不会觉得腻,反而会觉得很香呢!这种点心是过年时放在桌上招待客人的,客人要吃也不能拦着。如果不做地咸点,一下子被人吃光了,第二天不就没有了吗?”
谷儿接着道:“是啊是啊,这还算挺好吃地,有的小气人家,摆在桌上地点心做的又硬又咸,简直是齁死人了!”
“原来这么有趣,一块点心在民间还有这么多讲究?”玉真公主抿嘴笑了。以前地公主幽居巴州。虽然孤苦,但压抑主要是来自精神上的,在生活中,她也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哪知道这些。现住在芜州。经常与谷儿穗儿聊这些从未听说过的新奇事物,日子过的是越来越开心了。
说笑了几句,留下点心,又来到院后齐云台上。钟离权没走,躺在那里摇着扇子看天,神态很是悠闲。见梅振衣回来,他坐起笑道:“小子,你冒充小吕道士,既骗吃的又骗穿的,混的人缘不错呀?幸亏人家姑娘年纪还小,否则连人都要给你骗走了。”
梅振衣耸了耸肩:“师父莫要取笑我。阴差阳错而已,这也是结善缘,我并没有图他们什么,假如这对兄妹知道我是谁,恐怕也不敢上门了,我哪里还有点心吃?朋友都不好做了。”
钟离权:“那你就慢慢吃点心吧,不要打扰我老人家晒太阳。”
梅振衣:“弟子没有挡住阳光,只想请教一个问题。”
钟离权一拍破扇子:“什么时候学会吞吞吐吐了?说!”
梅振衣伸手摸了摸耳朵。表情有些扭捏:“师父当年曾给我临时立了一戒。就是色戒,立的很好很有必要。但我想知道。下月初二正式入门之时,是否要另立新戒?”
钟离权瞪眼打断了他地话:“原来你拐弯抹角想问这个,才多大年纪啊,着什么急!”
“师父误会了,不是我着急,但总得有个准信吧?女儿家年纪大了,不给个交代,有些说不过去。”这话还真不是梅振衣本人想问的,而是谷儿、穗儿心里想问的,可是她们怎好开口,更不可能向钟离权提起了。
梅振衣的年纪确实不算大,古时男子年满二十行冠礼之后再大婚也很常见,可是那两个丫头虚岁十七了,在唐代已到了嫁人的年纪。问这句话地时候梅振衣心中也有些想笑,回想起穿越前的二十一世纪,以她们的年龄应该还在上高中吧?
钟离权瞪了他半天,突然笑了:“你若有大成真人修为,我也用不着给你立这一戒,立不立都没用,该怎样还会怎样。”
梅振衣:“难道您老的意思是大成真人才可破色戒,不对呀,我孙思邈师父娶妻生子时,也没有大成真人修为啊?”
钟离权:“原来你知道啊,还要来问我,这不是废话吗?”
梅振衣:“怎么是废话呢?我们不是在谈孙真人,是谈您老为我立地那一戒。”
钟离权:“说是废话,就是废话,你难道白拜孙思邈为师了?……走走走,别打扰我,为师不仅想晒太阳,还想在太阳底下睡上一觉。”说完话他又躺下了,把破扇子盖在了脸上。
这话倒提醒了梅振衣,钟离权不告诉他,他可以在灵台中去问孙思邈啊!想到这里抱拳施礼:“弟子告退,不打扰师尊休息了。”
他跳下齐云台欲走,钟离权却又说了一句:“下月初二,你就要正式入门请为师赐你飞云岫,不提前对知焰打个招呼吗?”
“师父,弟子正要去找她呢。”只见梅振衣袖中飞出一条白练,如一座虹桥延伸到绝壁的对面,身形一动顺虹桥飘然到了青漪三山中,姿态潇洒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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