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内城,幽静的小院,皎洁月光下,凉亭石凳,不远处,还有积雪灿灿生光,平添了几分清冷。
陆宁对面,坐着一名两鬓斑白满脸风霜的汉子,他默默的喝酒,眸中偶尔闪过精光,显然,三年多的幽禁生活,却并没有消磨掉他的锐气。
“眼看又是一年,明岁上辛日祈谷,希望你能和文武群臣一起,随我上告帝龘,祈新岁五谷丰登。”陆宁顿了顿,“在此之前,你给你兄长写一封信,告诉他,若他携部归顺,我当宽恕之。”
汉子冷笑:“便如李景遂、耶律贤么?”
陆宁目光立时一冷。
汉子凛然不惧,仰首道:“你杀了我吧!”
这看起来饱经风霜的汉子,正是赵光义。
三年前,在大理,陆宁将其俘获,送到汴京软禁,三年多的幽居生活,他并没有多大变化,除了本来黝黑的面皮,现今又白净起来。
现今赵光义,真的叫赵光义了。
吐蕃诸部混战,大齐虽然趁机西进,更迫使许多邻近部落臣服。
但赵匡胤也趁此机会,在错那城登基为帝,改错那城为西昌府,国号为“秦”。
不知道以后的历史,是记载其为“西秦”呢,还是记载为“赵秦”。
消息传到汴京,陆宁也便命人知会了赵光义,这赵光义,或者说赵匡义,便宣布自己更名,自己给自己取名,还真是叫赵光义。
赵匡胤的国都错那城,距离逻些城,也就是后世的拉萨并不远。
距离并不远的错那、逻些、匹播三城,算是吐蕃的核心区,也是吐蕃部落最密集的地区,如果赵匡胤肯降,大齐便又可以动用最少的资源,而将触角和影响力,渗入吐蕃根本之地。
当然,陆宁来见赵光义,也并没有报什么希望,便是赵光义肯写信,赵匡胤也不会乖乖就范。
但赵光义如此桀骜,陆宁心中,不免动了杀机。
后世网络,对面前这汉子评价并不高,还给取了“高粱河车神”的雅号,讽刺其御驾亲征和契丹交战失利,高粱河大败,他脱离大队坐着驴车一路狂奔逃命。
吹捧赵匡胤的,更认为如果不是赵光义谋害了兄长,赵匡胤定然能夺下幽云十六州,也就没有后面的弱宋。
但其实,很多说法,也不过是民族情绪的宣泄。
毕竟赵匡胤取北汉也未见成功,反而是赵光义灭亡了北汉。
赵光义一直跟随赵匡胤南征北战,作为统帅,未必就不及赵匡胤,但其登基后,对领军武将更为不信任也是事实,甚至发明了阵图,不管瞬息万变的前线战况如何,所派军马,都要按照他的战略部署抵达指定地点布阵。
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汉子,现今却绝不是后世嘲笑的什么鸵鸟性格了。
也正是如此,凝视着他,陆宁心内渐渐动了杀机。
留下来,也不过是给吐蕃的赵秦将士们做样板而已,但看来也没什么效果,而且,还可能给将来留下什么隐患。
赵光义好似知道面前对手在想什么,微微一笑,端起酒杯起身,仰首望着明月,淡淡道:“我兄长年纪大了,独木难支,所谓称帝,也不过强弩之末,你便将我的首级送去西昌府,也少动许多刀兵。”
陆宁笑笑,起身向外走,突然觉得,还是留着他的好,真将他首级送去西昌府,赵匡胤大受刺激,如果不萎靡不振,便多半会疯狂,如果其屡屡骚扰西南臣服大齐的吐蕃各部,也会是一桩麻烦事。
又想,西昌府,这名字不错,将来有朝一日,大齐军马进入逻些城时,便以西昌府为名。
后世川蜀的西昌,现今叫建昌,到清代,才改名为西昌。
大齐疆域,建昌改西昌未免显得眼界小了,将来把逻些城更名西昌,倒是恰如其分。
……
崇德殿偏殿,陆宁靠在软榻上慢慢品茶,塌下软墩,规规矩矩坐着一名紫袍官员,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就一团正气,有时候,相由心生这个典故,也不能说太唯心。
毕士安,大理寺三少卿之一。
大理寺权责愈重,设三名少卿,其中首席少卿为正三品官员,虽然不入阁,但可参与朝会及内阁通政堂会,也是制衡大理寺主官免得其独大的官位。
毕士安,是从三品少卿,但他还不到四十岁,可说前途无量了。
历史上来说,毕士安是宋初名相,和寇准力主宋真宗御驾亲征,使得宋军士气大振,击退萧太后亲征,由此诞生了澶渊之盟,其正面影响和负面影响都有,功过难评,但至少,如果不是毕士安和寇准,当时北宋和契丹签订和约的机会都不会有。
陆宁昨天离开幽禁赵光义的院落后,去打了一夜铁,刚刚才回宫沐浴更衣,便闻听毕士安求见圣驾。
能参与庙会的官员,陆宁也给予了可入宫觐见的权力,当然,自己在不在,见不见,又是另一回事。
不是朝会之日,看他这大清早的来惊动自己,想也知道有急事,陆宁又知道他老成持重,自己又恰好在宫中,便召他来了崇德殿。
却怎么也不想,这毕士安,是来奏报集中营群犯中,一名犯人,昨天下午被人提走,他恰好昨夜巡院,抽丝剥茧,才发现是杨公授意,且伪造该犯为退役军卒立有军功,而该犯,明明就是西市的青皮。
担心杨公知晓此事后毁灭证据,更担心昨夜几名下属不经意跟自己吐露真相但会在杨公压力下改口,是以毕士安才凌晨便进宫,奏报杨昭不法,尤其是,此是圣天子钦点的大案,他敢如此胡为,罪不可恕。
陆宁知道,其实很多大臣看不起杨昭。
在他们眼中,杨昭应该就是大白脸奸臣,并没什么太大才具,仅仅是因为和自己相识早且会拍马屁而已。
而且杨昭查案,有时候下手有些狠,官场上利益纠葛很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网,由此,杨昭得罪的人也不少。
其实他一个,御史台一个,主官本就是群臣厌恶的位置,如果他们不招人嫉恨,那反而是很大问题了。
毕士安如此急着来告状,背后未必不是和人商议过,甚至,代表某个派系,试探性的来攻击杨昭,他有些直,成了枪手。
不过,一夜时间,就能将石大郎一事查得大体清楚明白,不得不说,这家伙,是真有才。
陆宁一直也挺喜欢他的。
但今天,却是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圣上,背疽之毒虽痛,若不清创,其害可至五腑,可致命啊!圣上!”见陆宁陷入沉思,毕士安撩袍跪倒,磕头疾呼。
陆宁立时蹙眉,自己治下,清流终于还是和后世殊途同归,要开始大义凛然的喊口号了吗?
“我交给他的差事!”陆宁站起身。
正磕头的毕士安,身子猛地一僵,头再磕不下去。
“一夜巡衙,便急不可耐的来我面前状告上官,你们现今,就是这样办差的?我当初殷殷话语,你可还在耳畔?我令你们,可随时来见我,就是为了现今么?”陆宁语气越来越是严厉,“南域一行,我九死一生,为大齐开创不世基业,刚刚回京休息几日,就要看你们耍猴戏吗?!”
毕士安便觉脑袋嗡嗡的,只知道连连磕头,额头鲜血直流都不自知。
看着他,陆宁终于轻轻叹口气,“便是你的上官真贪赃枉法,只要做过的事,难道缓几日,慎重一些,他便可只手遮天?你昨夜去过哪里,做过什么,只要我想知道,便是你小解几次,我也清清楚楚,你信不信?”
圣天子嘴里粗鄙之言,但此情此景,却令毕士安更是冷汗浸湿全身。
“昨夜和你议过之人,你回去转告他们,都自己致仕吧,若不然,我下次亲征,便都带上他们做阵前肉盾!”
有些话,陆宁没说出口,倒不是不许你们搞什么派系斗争,更不是因为你们告杨昭,而是因为你们还真是不知道外间天地,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太平日子久了,高位久了,真以为你们报团,有几斤几两,还跑来试探我、琢磨起我、利用起我来了?
老子一生气,将你们全砍得七零八落。
毕士安已经吓得话再不敢说一声,只是一个劲儿在那里抖。
陆宁已经起身向外走。
知道自己简单粗暴,历朝历代,也没有君主会如此行事,哪怕屠戮功臣,也要师出有名。
明日,必然是大齐官场的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便是首辅魏仁浦参与其中,也马上滚蛋就行了。
但自己不太过问朝事,令他们各司其职,永宁垂帘听政的时候反而更多,他们揣测永宁心思,进行各种权力争斗,时间长了,一些重臣,还真忘了,这大齐江山是怎么来的。
明天就是告诉他们,庙堂上所有人,都没什么特殊的,随时都可以有人替代。
便是一口气将他们杀个精光,也不过是乱上一段时间,自己带着亲军、禁军,不用去哪里打游击,直接便可以另塑朝堂。
自己一直以来,探索和打造的是在这个世界高效而先进的制度,反而重臣庸碌或者能干一些,仅仅是次要问题,这些事,他们不会懂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