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庙易主后,路上鲜少看见成列走过的苦修士了,入夜后亮灯的房间极少,仿佛自从阿姑一走,它就丢了魂,成了一座鬼城。
阿姑其实没那么重要。
她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才舍不得交出权柄,不然就会有越来越多人意识到:原来不是海神庙离不了她,而是她一走就再也不是受人崇敬的阿姑。
顺着阿姑给的图,兰疏影穿过交织成迷宫的地下通道,停在一个三岔路口。路线图到此戛然而止,没说该进哪一道门。
好在她预想过这种可能,并做过准备。
兰疏影默默站住,不是在思考前路,而是路口忽然出现一个泛着朦胧白光的人影。
对方身高近两米,披银色斗篷,兜帽底下露出笔挺的鼻梁,唇色是失血般的浅色,从颈侧向下巴蔓延出一丛暗紫花包,长相雌雄莫辨,气质妖异古怪。
这人出现的那一刹那起,有些东西似乎发生了变化。她瞥向指针原地弹跳的腕表,不是错觉,离这家伙太近首先会影响到的是时间。
兰疏影注意到对方不寻常的腹部,高耸、滚圆的孕肚,毫不避讳地暴露在斗篷之外。
她还感应到两道意识。
表面情状会让人联想到母体与胎儿,可这两道同样强壮的意识体,更像紧密相连的同胞骨肉。
很矛盾,也让她萌生了探究的冲动。
对方掀开兜帽露出一双冰蓝澄澈的童孔,整张脸骤然鲜活起来,漂亮得灼人眼球,那是不属于凡人的美貌,如造物主的额外恩赐。
“我是休辰,你的兄长。”
她不接话,突然上前伸手朝他探去。
休辰略一挑眉,顺从地随她作为。
她顺着那一掀的力道抬起眼,童孔里映出一袭灿银斗篷。一条孤零零飘在空中的斗篷,虽然被撑出了人形,底下什么也没有。
她叹了口气,似遗憾般:“代表时间的尊神,竟然不能以真身进来见我。”
休辰笑容真切了几分:“你记得我?可别失望,我们是久别重逢,不必计较许多吧。”
兰疏影摇头:“不记得。”
他默了默,“如何知晓是我?”
兰疏影:“这么精细的试炼卷轴,制作不易,要想完整地还原隐雾岛,还有每个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我想到两个不错的法子……”
一是找到他们的魂魄,或令其还阳,或提取生平记忆用作复刻;
二是找到一个亲身经历过那段时光的人,他必须认识岛上的每个人,铭记每一处细节,才能保证一般无二。
枞殊早已离开冥府,篡位的冥主花了很长时间才有化身查到她这里,所以不会提早扣留隐雾岛的魂魄。况且这里没有真魂,都是些冒牌货。
还剩一个选项。
谁能颠倒过去未来?谁能让历史焕发新生?谁有能力制作一个将来某一时刻恰好派上用场的卷轴,并把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冥府?
“你们总是等在我要走的路上,每个都想告诉我一些东西,每个都想隐瞒些东西,故弄玄虚的气质格外眼熟。”好认极了。
蓐收来过,枞殊来过,她想着下一个会是谁,这不就来了?
兰疏影心存探究的念头,故意表现得不愿把话题进行下去,“我确实不记得你,没有旧话可叙,让开吧。”
休辰童孔微闪。
“他”拨弄纤指,指甲上的金粉在闪烁微光,忽而用柔婉的女声说:“此路不通哦。”
“你又是谁?”
“如果我还活着,你该叫我一声姐姐。”
兰疏影猜道:“空间。”
对方含笑点头,雌雄莫辨的精致五官,还有举止间带出的天然娇媚。
她知道曾经有位代表空间的尊神,就像对方刚才说的,“如果我还活着”,空间已经陨落了。
尊神各自掌握着顶级法则。她曾有个疑问,掌管阴阳生死的轮回双生,为什么会突然在地下创造三千界?那是无数个流动变化着的独立空间,非专业人士恐怕做不到。
她们原本跟空间法则关系不大,至少,不应该有能力完成那般壮举。
答桉在休辰肚子里。
大胆假设,如果空间陨落之后力量被窃取,凶手无法一次性消化庞大的能量,或者没有更多时间去操作了,那么,把多余能量消耗出去就是不错的选择。
兰疏影盯着那高耸的腹部:“你在里面吗?”
休辰的女态和孕相,明示了时间和空间不止现在紧密相连,还可能在将来借腹重生。
女声答道:“我陨落后,能力被分食,名字被剥夺,世间再无一席之地供我落脚。阿弟屡次尝试扭转时光助我避开死劫,无果,只得将残躯收拢,借他的身再开一次花,重结一次果。”
身死道消,被人分食,借体孕育重生……这些,在她眼里似乎都不算需要遮掩的事。对方答得坦诚,兰疏影听得认真。
这份遭遇确实残酷。
休辰本是男身,为了复活空间他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可见感情格外亲厚。
想不通的是动机。站在凶手的立场,显然是认为杀死空间比让她活着更有好处。
实际操作起来,空间陨落,时间和枞殊闹出不死不休的架势,沉羲不见踪影,众神凋零,这样算好处吗?
另外,从空间的口述看,公认最仁慈的沉羲竟然也参与了那次行动。“残躯”这个词,她似乎能想象出几分惨烈。
兰疏影暗忖,她们做过一次姐妹相残的事,凭什么不能再做第二次?食恶是个很香的饵,细想却是她用不上的东西,更像放到她身边监视她的一只眼睛。
尊神之间可以相互吞噬的话,将来有一天如果她得到火灵的那份权柄,回归正位,他们会不会顷刻间撕破脸皮对她下手?
她不该信枞殊,同样不能全信这些自称哥哥姐姐的陌生人。
“为什么挡我?”
“你来得不是时候。”男声回答她。
继而转成俏皮的口吻:“现在进去,九死一生哦。”
兰疏影理解地点头。
应该是阿姑还想赌一把,希望她折在里面,再找到天问,母子团聚。阿姑又低估她了,要是她不回去,天问只会活活饿死。
她旁若无人地从背包里取出零件,组装了一架无人机去门后面探测。
里面有密密麻麻、嘶嘶游走的蛇群。
无人机只拍摄几个画面就被发现了,群蛇躁动不安,尝试把它击落,还有些眼镜蛇直立起来朝它喷毒液。
后两道门也是一样的。
无人机坚持到第三道门,被一条粗壮如圆桶的尾巴狠抽到地上,碾得支离破碎。
几道门都是幌子,进去没多远就到相连的洞窟,上下四方全是蛇。别说普通人的脆弱身体,就算裹上铠甲也挡不住毒液侵蚀。
她本就没打算亲自进去。
休辰悠然发笑:“我说她用不着提醒,阿姐偏不放心,属实多余。”
从未报出真名的空间,或者说女休辰,反驳道:“腿在你身上,若不是你想来,我还安安静静在闭关呢。”
兰疏影打断了姐弟俩的互相推卸:“你们知道蛇群在守什么东西吧?”
地宫里食物贵乏,不该有大规模的蛇窟,除非它们被某些超自然力量调遣过来,还有专门投喂。这是海神庙的范围,如果有超自然力量驱使蛇群,她先想到的就是“海神”。
匆匆一瞥,她看见蛇群后方有向上的石阶。
它们也许在替那头蛟龙守护着什么。
休辰故弄玄虚:“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你绝对想不到。”
女休辰就直白了:“月圆再来。”
下次月圆还有十几天,要在岛上干等?兰疏影拧眉。
休辰适时道:“我有个主意,能帮你消磨无聊,等你回来的时候正好月圆。”
兰疏影奇道:“你要送我出去?”
“非也。”他语气遗憾,“制定过规则就要遵守,你没赢这局,我就不能让你走。”
她不介意地拍拍袖子:“我想也是,那我还是回去等着吧,最坏不过就是跟着隐雾岛一起沉了,这场游戏没有赢家。”
她不清楚布置这一关的目的,不过很明显,是他们需要她,总是往前冲也没意思,适当摆烂说不定有惊喜。
休辰:“……”
女休辰在弟弟表态前开门见山:“我们的意思是,想请你赴宴。”
……
宴席摆在妙乐天。
准确说,是不知多少年前的妙乐天。
白雾飘飘,仙音缭绕,云中有客来,目光常在酒香源头流连。
“那是传说中的丰收酒?”兰疏影落地后询问道。
她不太适应这种轻飘飘的感觉,比做鬼的时候还难掌握。休辰说要把她送到过去,她一来就莫名地融入这个无名小神的壳子里,正拿着请柬找路。
“噢,是啊。”休辰的声音在她心底传来,“沉羲亲手酿的美酒数量有限,她高兴在哪摆酒,哪里就叫妙乐天,所以迷路了就跟着酒香走,不会错的。”
“数量有限?”兰疏影对此表示怀疑。
她理解的宴席,能把美酒一桶一桶提上来已经算大方了,沉羲设宴准备了一条河!
河边有几个宾客伸出杯子舀水上来,一口下去就显露出痴迷的醉意,可见每一滴都是佳酿。
女休辰笑:“就这点哪够饮?像他们这种品阶的小神,堪堪能取走一杯。”
兰疏影悟了,僧多粥少才怕不够分,是她来早了,分量级的宾客还没到呢,忽然来了兴致:“我也能取吗?”
休辰说:“你,三杯。”
“要是取了第四杯会怎么样?”
她刚问完就听见一声剑鸣。
伴随着熟悉的声音:“放肆。”
真有个贪心多取一杯丰收酒的小神,被剑光穿过衣裳,挂在河岸对面示众。
出剑的是位少年神君,白衣乌发,目光清正,模样十分俊俏可人,端得气派十足。
她先一愣,随即笑了:“是故人呐。”
……
“不过是九幽里爬出的龌龊贱种,竟有今日造化,吾实不屑与之为伍!”
“老兄好大的火气,且不问他出身,既然他有幸追随尊上,我等行事少不得顾忌一二,再者,九幽覆灭,蛇母伏法,尊上有旨往后不得公开提起此事,正是要维护他啊。”
“不让提也提了!你们怕是不知内情,真以为蛇母是被刑神拿下的?”
“唔,我记得是阴界那位尊上指名让蓐收去办,不是他,谁有这本事,还乐意踏足那腌臜地界?”
几双眼睛不知不觉全看向那道白衣持剑的背影。
“是他么?”
“玄蛇之子反噬其母,有趣。”
“哼,本性凉薄,刻薄忘恩至此,尊上怕是养了个祸害。”
“可不好这么说,蛇母聚天下浊气为祸,他二位奉法旨铲平九幽,就算闹到尊上面前,反倒显得他一心维护法度,还挣了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呸……诶,你是谁,怎在此偷听我们说话?站住!”
站住才是傻子,兰疏影不管他们怎么喊,叫上休辰姐弟一起发力,直接御风跑到几重云外,追也追不到她了。
女休辰逗她:“听八卦比喝酒有趣吧?”
兰疏影扶住假山石喘匀了气:“还不错,见了年轻时候的府主,听了他的八卦,要是再饱饮一顿丰收酒,这趟就没白来。”
“饱饮?”女休辰忙提醒,“那得看你能承受多少效力,撑着可不划算。”
休辰:“好了,时辰尚早,你若有想去的地方,想听的闲话,只管去听吧。既然我带了你来,就能带你回去。”
兰疏影故意问:“要是我想去那儿听呢?”
她指的是九重云外,神光最繁盛密集的那处宫殿。
这个小神的品阶不见得多高,耳朵实在灵敏,刚才她听见附近说,上面的朝拜该结束了。
因此,设宴的沉羲还在上面,枞殊八成也会露脸,而参拜尊神的各路神明即将散场下来饮宴。
她这时上去,要是只有姐妹两个在,说不定能听到重磅消息。
休辰早有预料一般澹定:“想去就去。”大有一种有事我兜着的霸气。
……
兰疏影隐蔽地向顶峰前行,还看见熟面孔,她没去寒暄,因为这时候的昼神不认识她,应该也不会认得她顶替的这个。
昼神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怎么看起来愁容满面的?”
休辰好心指点起来。
“假如你尊崇的父亲有个不懂事的妹妹,如今你那不懂事的姑姑养了个出身不干净的小白脸,好说歹说,她偏不肯跟小白脸断绝关系,你愁不愁?”
昼神诞于太阳宫。有资格称盘古为父神的重要神灵里,他算一个。
父亲,盘古。
姑姑,沉羲。
小白脸,是少年时期的南明。
兰疏影差点笑出声:“愁,太愁了。”
沉羲收留南明显然不被大众赞同,底下那些议论也许能强行压下,昼神这等级的从神就不那么好打发了,想必一个劝得辛苦,一个听得头大。
“兄长等我!别走那么快啊,我新做的法器你帮我试试,喂!”黑甲少女从长阶尽头蹦跳着下来。
昼神背影一僵,竟然踏云跑了!
少女,或者说当年的夜神,气哼哼地跺脚,踩着战刀上去追他,速度快到没看清模样。
“他们那时……关系很好。”
兰疏影情绪迅速冷却。想到现实里他们也许正拼个你死我活,她倒希望时光停驻这里不要再往前走了……
“上去啊。”休辰的声音传入心底,是带笑的,却有冷意流转,“马上就有好戏看。”
……
她蹲在离光明殿还有一层云的地方,支起耳朵听上面的动静。休辰自夸给她的这个身份极好,用来听墙角最合适不过,她没搭理。
光明殿就是南明府的前身,可大可小,是个跑路时可以收起来带走的好府邸。
兰疏影觉得它原本的名字就不错,休辰却透露说是沉羲想改的,还没等改成,她自己先出事了。
眼见众神君走得一个不剩,大约因为在自己地盘上,没想过有谁敢偷听,两位尊神连结界都没开。
先有一道柔些的声音说:“阿姐,我们的命是命,众生的命也是命,兄长待他们的心和待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活不下去,哪还有众生?”当即怼了她一句的枞殊缓和语气,又说:
“这一劫不止关系到你,也有我,所有依托此间造物而存在的生灵都要面临一场灾难……我已经找到对付它的办法,你安心照我说的做。”
沉羲叹气:“阿姐,你这样做,休辰不会原谅我们,必定要闹起来的。大敌当前理应齐心对外,大家同出一源,何至于这时候骨肉相杀……”
“杀她并非图她本源,只是需要她渡劫救世,职责所在,你忘了么?”
“可是……”
“闹起来就闹起来,休辰那小子从来不听我们的话,我会留阿芙三分残魂拖住他,再让他老实待在一处就好。事成之后他要怎么报仇,都随他。”
兰疏影感觉很微妙,误听到凶手在制定计划,而被害者就在这里跟她一起听着。
她们杀空间是为了救世?
休辰因为不服管被剔除在计划之外,只图他老实待着,对峙就是这么来的?
那么全部计划是什么?
枞殊要对付谁?
好奇怪。
女休辰低语:“职责所在……她没说错。”她低落道:“我这三分残魂到底是拖累你了。”
兰疏影醒悟,她是枞殊提到的阿芙。
如果空间死透了,休辰报起仇来反而百无禁忌,正因为还有复生的可能,他才成了今天这样,确实被拖住了……好算计。
休辰被那句拖累惹恼,冷笑:“听她放屁。”
兰疏影:“或许,有没有谁能详细解释一下,什么劫,怎么过,对付谁?”
两个都不吭声。
光明殿里也沉默了好一会,她等得心焦时,沉羲开口:
“说实话,我在未来看不到希望的影子,但我相信你,阿姐,我愿入轮回,但愿你的计划确实有用,不辜负众神的付出,不负他们姐弟所受之苦。”
枞殊:“你能想明白是最好……嗯?”
又被发现了。
两道神光从光明殿探出来扫了她一眼。
背后突然被剑抵着,不用回头,兰疏影知道是谁,剑道有成的人都有专属的势,她认得,是沉羲的小忠犬来堵她了。
沉羲不负仁慈的美名,明知她偷听还为她说了几句好话,不过也是因为她求情,兰疏影背后凉气更甚,怕是有人打翻了醋坛子。
“断其口舌,令其立誓不让此间言谈外传即可。”枞殊下令。
直到沉羲让送她下去,南明才乖巧地答了句领命。
“有句台词很出名,只有死人不会泄露秘密……”兰疏影在心底说。
她才不费劲挣扎,不止是没用,还因为已经暴露行迹,再留下来也得不到有价值的信息了,正好借一手从这里死遁。
休辰回道:“你挺会算。”
离妙乐天渐远,再也闻不到丰收酒的香气,南明果然没提立誓的事,而是干脆的一剑穿透她心口,凉凉道了声:“得罪。”
“可惜。”她翻了个身两眼望天,开始等死。
南明:“可惜什么?”
她目光移到他略显青涩的脸上,坦白说:“我还没喝到丰收酒。”
少年嘴角动了动。
她以为这假仁假义的东西可能会倒点酒浆送她上路,谁料,人家还没修炼出后来见面三分笑的温润假面,一启唇就是嘲讽:
“无名鼠辈,你配用她亲手做的珍酿?”
好吧,是我不配。
兰疏影转开眼,等我回了南明府,有多少库存都给你败光。
她一边在想,休辰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安排事情倒挺靠谱,至少她现在心窝子被扎了个窟窿都没觉出半点疼,这体验多省心。
真,无痛去世。
被夸到了,做事靠谱的休辰笑得很欢实,银斗篷在空气里左扭右扭,难免在潮湿的地宫里沾了大片青黑。
糟践东西。
兰疏影离他远了点,看表。
怪不得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她去丰收宴感觉只过了小半天,日历已经转过十三个日头。
今天就是月圆。
“我得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