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山实在是一个很懂分寸的人,他只问了必要的找人信息,虽然这段时间他们相处很愉快,他也没多问哪怕一句,比如说,她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人?
现在,兰疏影正式成为影子流派的客户。
她给陶山转了一笔定金,接着对他们的工作进度就不再过问,她安静地离开餐厅,把场地留给专业人士使用。
陶山私以为,她无论在哪个行业都会是最受欢迎的那类客户——给钱爽快,不会指手划脚,更不会安排影子流派按她的想法去办事。
这种绝对宽容和信任的态度,让少东家在某个瞬间难免感觉有点飘飘然。
陶山的工作内容完全可以通过联络仪完成,所以并没有专程回到地面,这个飘窗就是很不错的工作台,要是他家小师弟没在旁边帮倒忙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对于兰疏影的潇洒离去,虎牙有点失望。
他刚把那口魔力小锅拿上来,现在是新一轮的无米之炊,闻起来,这次煮的应该是鸡茸粥。
跟朋友分享美食,是吃货们觉得很享受的一件事。那……就当她没这个口福好了!
虎牙蹲在小锅旁边,眼巴巴盯着着咕嘟咕嘟冒泡,满足地咧开大嘴。
·
维托最近过得不太好。
他心神不宁,工作出了不少小差错,而且一闭上眼睛就回到那天的小巷,嘶哑的声音在他背后说:“耽误你一点时间……”
维托知道自己犯了错。
他隐瞒了。
对方要找的人,符合条件而且他熟知的应该有四个——但他没有说出第四个人。
维托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在最后一刻睁眼偷看过地上的影子,那是一只骨鸟!
只有亡灵法师会用这种手段!
他还听说,不是每个亡灵法师都能让骨鸟带话的,而且……那晚明显就不是带话,而是一位法师借着骨鸟的身体跟他当面交流!
所以,那位法师一定很厉害。
人家还说,下次见面再给他报酬……
下次……不!
如果法师知道他被骗了……每当维托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小命难保。
“臭小子,你又在发呆了!那桌来客人了,还不快去招待!”酒馆的女服务员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维托恍然惊醒:“啊,我这就去!”
他小跑到桌前的时候,脸上还有没褪去的惊惶,紧跟着就被面前这位客人震住了,以至于他下意识收敛了平时跟冒险家们逗乐的态度,而是用了敬称:
“先生,您想喝点什么?”
原因很简单,客人不但相貌不凡,而且打扮得太过光鲜。
镶嵌彩宝的立领斗篷,合身且面料上乘的礼服,反射着漂亮光晕的皮靴,薄镜片后面的他眼眸深邃,看起来就像王宫里尊贵的继承人。
无论怎么看,他都跟这个上了年纪的酒馆格格不入。
虎牙打量着小孩明显恭敬小心起来的态度,喝酒的兴致顿时减了一半——被陶山这么一衬托,他就像个不起眼的仆人,给少爷拎包都排不上队的那种。
陶山也无奈。
他本不想这么夸张,但他今天从古堡下来,是因为接到了由分部转交的邀请函。
海城城主专门设宴,希望能从影子流派打听到关于世界性灾变的第一手情报。
海城原本就是发达城市,随着西大陆势力的迁徙,这片海岸饱受关注,连带着城主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负责人不敢马虎,把陶山请来了。
陶山刚从宴席出来,马车路过这个酒馆,他想起来了,客户之前拜访过三个懒汉,都是从酒馆的小服务生那里听说的。
陶山隔着车窗观察了一会。
他断定小孩最近做过亏心事,所以就进来了。
维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那晚被骨鸟劫持的阴冷感觉再度冒出来,他战战兢兢道:“先生?您……”
陶山收回视线,瞟着菜单淡淡地说:“把你们这里超过一百金币的酒每样上一瓶吧。”
这架势,唬得他边上的虎牙都是一愣,更别说熟知价目单的维托了,小孩傻乎乎地跟他求证道:“我们有珍藏级的美酒,按杯算价,每杯至少三百金,您……”
陶山缓缓看过去,沉声道:“是我刚才说得不够清楚吗?”
他看起来没生气,但是那股上位者的气势压得维托不敢多说,立即去跟上级传话了。
虎牙翘起大拇指:“行啊兄弟,够豪气!不过,你喝得完那么多吗?”
陶山笑了笑,低声道:“你忘了,这个月底,咱家有长辈过生日,他老人家爱酒,我家老头子正愁着送什么礼呢,我就寄一批回去给他做面子。”
虎牙挠挠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是影子流派的一位长老,地位跟沙琳老师是差不多的,年纪却大得多。
因为陶山的豪气行为,周围几桌的客人时不时看过来一眼,有人已经脑补出什么“富家子弟撒钱只为引起美人注意”的故事了,侧耳听见这句解释,顿时觉得无趣起来,也不再过分关注他们。
陶山压低了声音说:“兄弟,辛苦你去要个房间,就说要验货,然后你只管品酒,我跟那个小朋友聊聊。”
虎牙听完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继而一脸震惊,眼神里几乎写着:“你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你丫到底还是个人吗!”
陶山一看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了,立马不客气地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我那是为了业务!”
“哦……”
虎牙半信半疑。
他现在怀疑自己兄弟可能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纯洁。
回想一下,刚才那个小服务生啊,长得还真是漂亮,以后长大了肯定是男女通吃的主儿!唔……
“再给你个任务,挑出能运输的酒寄回南方,不好运的就都留给你了。”没等虎牙高兴,就听见他咬牙切齿道:“现在……你给我走远点,别让我看见这张蠢脸。”
陶山伸出手,把他那张所有情绪写在表面的胖脸推了过去。
·
这对师兄弟回到古堡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繁星闪烁,静谧的夜景,跟不久前的末日天灾完全是两码事,陶山略微恍惚,如在梦中。
虎牙果然没忍住那些美酒的诱惑,说好的品酒和选酒,他硬是把自己喝到断片。
人是被陶山扛回来的。
他还把陶山那身礼服吐得一塌糊涂。
于是,当兰疏影打开门,见到的就是头发还沾着水汽的陶山。
她顿时明白过来:“事情有进展?”
陶山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小册子。
这是他的习惯,跟客户沟通之前必须准备一份汇总报告,虽然他谈话的时候从来不看。大概就是图个底气吧。
“抱歉,我可能打扰到你休息了……”陶山注意到她穿着宽松的亚麻长袍,猜测她可能是准备睡觉。
“没有的事,你也知道,睡眠对我来说没那么必要,奥西收藏的书很有趣,不知不觉,我都快看完了……”兰疏影笑着让了一步,“进来坐吧。”
陶山再度在心里感慨,布莱恩真是他见过的脾气最好的半亡灵。
他跟着兰疏影进去,目睹她把手里那本书倒盖在桌上,书脊上赫然写着:
《我与影子赫德的三次牵手》……
陶山:“???!”
他离当场炸毛就差一步。
影子赫德,那是他们影子流派的开山祖师爷啊!
兰疏影注意到他的表情,恶趣味地补了一刀:“是不是很有趣?”
陶山:“啊,这……”
兰疏影好心把书递给他:“你再看看作者。”
不用多解释什么,只要看一眼,他就知道了,这正是女巫奥西的杰作,是她写给少女时期初恋的回忆录。
为什么是三次牵手呢?
因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陶山无比艰难地控制住表情,把祖师奶奶的作品恭恭敬敬地递回去:“这个……应该不太适合我看,算了,算了。”
兰疏影也不强迫他,逗完了他,把书放好,立即正色问道:“你们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陶山松了口气。
他把这几天的调查过程和结果简单说了一遍,然后是重点描述,那就是他今晚与维托的对话。
兰疏影自然记得这个小孩。
说起来,她还欠了一份报酬没给呢。
“这么巧啊,你也觉得他隐瞒了。”
陶山说:“一开始没往隐瞒上考虑,我只是觉得这孩子做事心不在焉的,酒器碰撞的声音都能吓得他原地起跳,好像有点心虚。”
“还有,他们服务生手里的菜单有好几份,看人下菜,递给每桌的单子都不一样。可他还没见到我的时候已经拿出了一张,然后才注意到我是什么样的客人……一个在酒馆工作了好几年的人,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
兰疏影听得津津有味。
陶山见识广博,一件普通的小事被他讲起来也很有画面感,对细节处的考究就像大侦探办案。
她仿佛到了吃瓜第一线,全程旁听两人对话一样。
“其实,我们最开始就调查过维托的家庭背景。”
“维托三岁开始跟着他母亲生活,一个不算贫困但也不好过的单亲家庭。可以这么说,从他有意识起,人生里就没有父亲这个角色。”
“海城的当地人,我是说……属于原住民的那些,也只有老一辈的才知道关于他父亲的事。”
如果维托的亲生父亲也符合条件,那就难怪他会隐瞒不报了,兰疏影嗯了一声,“听起来很不好查。”
陶山笑得自信:“说难也不难,只是需要一点……正确的方法。”
“说得不错,然后呢?”
“维托的父亲就是一个懒人……纯种懒人。”陶山想到情报册子里的那些原话,真是不堪入耳,他也不想照搬给客户听,因此只是一笔带过。
谁料客户就是很感兴趣,主动询问他:“这人,懒到什么程度啊?”
“呃……”
“比如……家里的面粉放到生虫,海鲜腐烂发臭,床上地上到处是粪便垃圾,不洗澡,衣服也不换……”
陶山强忍着说出这些。
然而对面的客户表情很微妙。
如果他的分析没错,那应该是……失落?
等下,失…落……?!
你为什么会……
陶山突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他的客户好像有什么特殊癖好,他不纯洁了……
当然,作为一个合格的少东家,面对他亲口赞誉过的好客户,陶山是绝对不会做出失礼表现的,他清咳一声,继续阐述。
“根据维托对他父亲的描述,那家伙会让人买很多耐储存的食物放在枕头旁边,可他经常饿了也懒得翻身去拿,直到饿得受不住了,但是人也没力气了,所以好几次差点被饿死。”
兰疏影想到一个经典故事,主人公的脖子上套着一个面饼,因为没有转动它,最后只吃了面前的一小块,人确实饿死了。
“不过维托父亲现在还活着,据说有个欠他钱的人会三天两头过去看看,帮忙翻个身或者喂点吃的。”
兰疏影诧异道:“你确定是欠他钱而不是他欠了钱?”
如果这个懒汉是债主,欠债的人该有多好心才会上门看望他啊。遇到实在不愿意还钱的那种人,还不在背后扎小人咒他早死?
陶山摸摸鼻子:“我确定。刚听说这事的时候,我跟你一样的反应。是这样的,海城有条特殊法案,一个人死了,他的债务关系自动转移给他儿子,也就是维托。”
“同时……欠债的人,需要主动向城主府报备,并且多加10%的债税。”
兰疏影恍然大悟,这才是关键!
要是懒汉饿死在家里,欠债人就要还钱给维托,这对维托来说是一件好事,但它无疑会增加欠债人的经济负担,所以欠债人完全不希望债主死掉……
啧,这个海城城主,还挺会敛财的啊。
兰疏影一阵无语。
直到现在她都没见过城主,不过,经历过海莉当街被追杀的事之后,她已经完全能描绘出这是个什么人:
贪婪暴虐,滥用职权,巴结奉承,一条脑袋空空的蛀虫。
陶山给了她一份完整的报告书。
“这是他家地址,如果你不方便亲自去,我们也可以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