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孟府很是安静,就算是有什么事情,众仆役也只是低声细语,仿佛害怕被人听到似的。
后院里,小环守在床前,时不时地劝慰着,但躺在床上的孟夫人只是闭上眼睛,不说话也不动弹。
书房里,孟然还在那里跪着,膝盖从起初如针扎般的疼痛,到后来两条腿都慢慢地失去了知觉,只感觉到腰部以下一股冷冰冰的感觉。
孟府里,两位主人之间的置气,影响了整座府邸的运行与生气。
小环又劝了一阵子,见孟夫人还是无动于衷,只好将突破点放到孟然的身上。
她对着床上的人影微微行了一礼,也就慢慢出了卧室,轻轻地打开门走了。
等小环从外面关上了门,孟夫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小环走过庭院,在走廊里绕了几绕,来到了孟浩的书房。
她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孟然,既有些心疼,又有些说不出口的埋怨。
“少爷,您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吗?”
孟然闷闷地‘恩’了一声,并不多话。
小环轻轻地蹲在孟然身旁,不知道是在对孟然讲,还是说给自己听:“作为一个丫鬟,有一个能够保护自己的主子固然很好,但不能因此恃宠而骄,这是做下人的本分。如果把本分抛却,那就是一个无德也无智的小人了。
作为一个主子,懂得保护、维护下人的利益,知道爱惜别人的性命,那是做主子的有良心,是好人。可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去顶撞父母,漠视主仆之分。如果他只是凭借自己的喜好,不在意世人的看法,那他注定是一个被孤立的人。”
孟然微微转身,略带委屈地问道:“小环姐,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去责罚小莲,真的应该吗?”
小环勉强一笑,“下人不就是为了主人服务的吗?您半夜出门,她却浑然不知,这就是错。她没有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被夫人责罚,这是她该得的。少爷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小莲,看她自己心里可有半分不服。”
孟然有些沮丧:“我知道,她肯定是觉得自己做的不好,所以才心甘情愿的受罚,这样让我更难过”
“少爷能够心疼自己的丫鬟固然值得称赞,但方法却用错了。”小环幽幽说道:“她身为丫鬟,你是主子,遇到事情却非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这是其一,会让人觉得主仆不分,尊卑无序;其二,今日您因为自己的丫鬟可以顶撞夫人,日后呢?日后少爷若是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又会如何对待夫人呢?”
孟然满脸通红,却无从反驳,只是呐呐无言。
小环接着说道:“如今我想给少爷提三点我个人的看法。第一,少爷先去夫人那里道歉,夫人对您的养育之恩大于天,你只能好好地孝敬她、爱护她,而不是惹她生气。
第二,我和小莲一样,都是下人,看到少爷如此爱护她,我们也在心里为她高兴。可少爷想过以后吗?还是从未想过?您若是真的在意她,就要注意尊卑,就不可逾越规矩,主是主,仆是仆,这点不会改变。
第三,这次的事情,少爷莫要怨恨白芍,她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份内事情。当年您没有选她做你的丫鬟,那是她没有福气,但她在后院的这几年,任劳任怨,从不计较小利,与人和善,虽是有些想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愿景,但也是在不损害他人的利益前提下。
我的看法少爷可听可不听,但说不说是我一个做下人的本分。”
小环缓缓起身,对着孟然福了一福,慢慢地走了。
那个原本挺拔跪着的背影,如今看着有些颓唐。
孟然在那里想了许久,真的是自己的错吗?真的是自己做的不好吗?
夕阳余晖消散,昏鸟归巢,夜风起。
此时的孟然再也无法保持跪着的姿态,斜斜地瘫倒在地,他努力伸直自己的双腿,轻轻地搓揉推拿。不用看都知道,膝盖已是一片淤青,小腿也是肿胀发紫。
过了好一会儿,血液在腿部缓缓流通,双脚开始出现麻痒刺痛的感觉,足底渐渐开始有了暖意,直到能够轻微扭转还是有些僵硬的脚腕。
孟然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站起身来,蹒跚地走出书房。等他穿过庭院,走过昏暗的后院,他的腿已经基本无碍了。
孟夫人的房间只燃了一只蜡烛,孤零零地摆放在梳洗台旁。
昏暗中,孟然听到屋里有着两道轻微的呼吸,想来就是母亲以及小环了。
孟然在微弱烛光的指引下,准确来到床前,轻轻地跪下,满怀悔意道:“孩儿给母亲请安,向母亲请罪。”
话音落,他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抬头的一瞬间,额头已经一片红肿,他定定地看着背朝自己的母亲,不再多话,只是安静地跪着。
过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床上的人影终于有了动静,她慢慢坐起身来,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良久,才缓缓开口,问道:“你哪儿错了?”
孟然甚是恭敬,道:“孩儿不该顶撞母亲,不该无视尊卑,不该惹母亲生气。”
孟夫人点点头,“你想明白了?”
“明白了。”
“知道该怎么做了?”
“恩。”
“那你说说?”
“”
空气中又是一阵沉默
孟夫人摆摆手,“好了,我也不为难你,这一次就这样吧,没有下次了。若是有,你去跟你父亲说吧。”
她的话说的极重,孟然心里明白,母亲之所以如此,全是为了自己,他也就重重地点了点头。
站在一旁的小环看着母子二人释怀,也就开口问道:“夫人,厨房里一直温着饭菜,您是在哪儿用膳?”
孟夫人想了下,“就去用膳厅吧。”
小环嗯了一声,也就出门吩咐去了。
这一晚,母子二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从春到夏,花儿开了几度,复又凋零化为尘埃。有衰败、覆灭,就有新生、希望,花儿看似凋零离去,却也带来了枝头累累硕果。
一饮一啄不外如是。
孟然每日读书习武,日子虽是过的充实,心底却隐隐有着几分不安,是对不确定的未来惶恐,也是对齐先生以及那位卜卦老道士的话的信服。
言辞灼灼,由不得他不信。
荒诞梦境,让他心生梦魇。
只要一想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他就会失眠,虽然不再做过噩梦,但现实就是噩梦,清醒就是折磨。
他开始神思不安,开始举动异常。
过了孟浩四周年祭日后,他的行为已经有些异常。他白日毫无精神,到了夜晚却精神奕奕,读书不复从前那般认真,习武也开始了懈怠。
对于这一切,孟夫人都瞧在心底,一开始她只以为儿子孟然是有些倦怠了,过一阵子也就好了,不曾想,每况愈下,她只好收起观望,准备与孟然好好谈谈。
这一日和往常一样,晚饭过后,孟然吩咐小莲回房,自己孤身一人去了父亲孟浩的书房。
孟夫人在收拾停当以后,带了丫鬟小环去了书房。
孟夫人走到书房青石台阶前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对身后的丫鬟说道:“小环,你就在这儿守着吧,不要让人进来,不管有什么事情,都等我出来了再说。”
小环嗯了一声,一脸谨慎地站在那儿充当守卫。
孟夫人推门而入,复又关上了门。
正在书桌后面坐着的孟然看了孟夫人,随即站起身来,“母亲,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跟你聊一聊。”
孟然微微点头,随即上前几步,站在孟夫人的身前。
“别站着了,坐下说吧。”孟夫人当先坐下,随即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待孟然坐下后,孟夫人开口问道:“然儿,你最近状态很是不好,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没有。”孟然就要否认,随即看到孟夫人一脸的平静,也就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情。
“怎么了?在我跟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孟然蹙起眉头、咬紧着牙关,似乎是在做着一个很难选择的决定,在烛光的照耀下面目有些狰狞可怖。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舒了一口气,“母亲,您真的要知道吗?”
孟夫人嗯了一声,“有什么事情就说吧,你我母子二人一起承担。”
孟然如释重负,说道:“我在说之前,先给您看一封信。”
他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封有些皱巴,边角磨损严重的信封,双手递给了孟夫人。
孟夫人轻轻接过,掏出信纸,仔细阅读起来。
她的娥眉紧蹙,形成了一道浅浅的‘川’字,复又缓缓舒开,语气沉重地问道:“这是齐先生留给你的信吧?”
孟然点点头,“先生一共留了两封信,这是其中的一封。”
“那另外一封呢?”
“先生说,书信有二,我只需读其一,另外一封焚烧毁掉即可。”
孟夫人叹了口气,“那你毁掉了吗?”
孟然摇摇头,“不曾,只是收起来了。”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有所耳闻,那是你父亲还在的时候。有一次他与齐先生秉烛夜谈,我去给他们送些糕点的时候,无意间听到的”
“他们怎么说的?”孟然一脸急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