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公主梁冰月离开怡月殿的时候两手空空,她那位母妃好似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在女儿即将远行的时候也未曾递送出半份礼物,也没有什么嘘寒问暖的交代,只是说了几句让梁冰月很是不喜欢的话语。
梁冰月脸色难看地出了怡月殿大殿,随后便带着自己的女婢朝着宫门处走去。
一主一仆尚未走出太远,就看到迎面走来一道身影,正是皇帝内书房的一位内官,一个不到二十岁的苏姓小宦官,他的名字很是奇怪,叫做苏醒。
苏醒年纪虽轻,头脑却颇为聪明伶俐,人情世故也很是练达,故而很得皇帝的信赖,就连一向对宫人很是苛责的韦贵妃也对他大加赞赏。
苏醒如今在内侍省并无任职,但很有希望成为未来的少监,亦或者成为那宦官之首的内侍监。
苏姓小宦官看到梁冰月的身影以后,疾行十数步,在一处颇为宽敞的地方站住,对着这位公主殿下施了一礼,说道:“公主殿下,陛下唤您前往内书房,说是有话要交代。”
梁冰月弯弯的柳眉微微蹙起,问道:“父皇可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苏醒摇了摇头,轻声道:“陛下未曾交代。”
梁冰月哦了一声,缓缓挪动步伐,朝着内书房的方向走去。
苏醒及公主府女婢悄然跟上。
三人途经太液池畔的时候,苏醒轻轻咳了一下,梁冰月微微扭身,一脸狐疑地看着这位未来可期的年轻宦官,问道:“苏公公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讲?”
苏醒先是环顾四周一番,确定无人途径这里,才对着永乐公主梁冰月使了个眼色。
梁冰月心下了然,对着自己的女婢摆了摆手。
随后,梁冰月与小宦官苏醒走在前头,公主府女婢则是远远地缀在后面。
三人快要离开太液池范围的时候,梁冰月轻声问道:“不知苏公公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苏醒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的路,好似全然没有听到公主殿下的问题,若不是抖动的嘴唇,外人很难相信这位小宦官在讲话。
“公主殿下,您去怡月殿后不久,贵妃娘娘便去了内书房,与陛下聊了一会儿,随即面色阴沉地返回了梧桐宫。
奴婢想着此事应与公主殿下有关,所以就提前告诉您了,望殿下多加注意。”
梁冰月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心底沉了一下,胸腹下的心脏跳动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几分,周身的血液流动仿佛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只是短短的数息时间,梁冰月觉得自己好像经历了几个甲子。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苏醒斜眼看着梁冰月,语气担忧地小声呼唤着。
“哦?哦...”梁冰月舒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没事。”
苏醒又看了一眼脸色瞬间苍白的梁冰月一眼,徐徐收回视线,继续盯着身前的三尺距离,心底悔不迭地想道:“早知道公主殿下这么大的反应,就不应该告诉她,这下好了,她的变化一定会被陛下察觉的,到时候怕是少不了一顿斥责......”
少年认真想了一会儿,随即轻声自语道:“大不了就是一顿板子,没什么的,扛过去就好了,只要公主殿下不吃亏就好了。”
想罢,这位容貌清淡、酷似乡下士子的年轻小宦官挥了下右手,一副给自己打气的模样。
挥动的右手带动衣袖,使得寂静无声的亭廊里出现了一丝不一样的声音。
梁冰月白嫩的小脸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问号,问道:“苏公公可是还有什么话说?”
苏醒急忙摆手,语气窘迫道:“没有没有,公主殿下听错了。”
梁冰月哦了一声,在原地停了下来,等待身后的女婢跟上。
三人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终是来到了皇帝的内书房。
苏醒在内书房外停下脚步,示意永乐公主梁冰月自己进去。
等梁冰月进入内书房以后,门庭外站着两个年轻的身影。
苏醒很是腼腆地笑了一下,问候道:“上官姑娘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被称作上官姑娘的公主府女婢原名上官兰英,祖籍山南西道梁州人士,因祖父上官廷获罪被杀后随母郑氏配入掖庭宫为婢。
八岁时与年岁相仿的永乐公主梁冰月相遇,机缘巧合之下入了公主府,自此成为梁冰月的贴身女婢。
至于上官兰英与小宦官苏醒的相识,又涉及到一桩少有人知的往事,不提也罢。
上官兰英瞥了一眼这个容貌清淡、性子温和、心思滴水不漏的小宦官,轻声说道:“一切都好,苏小哥近来可好?”
苏醒微微一笑,那张洁净无须的脸上多了几分无法用文字描述的神情变化,嗓音温醇却又暗含尖锐,道:“我在宫里,哪有什么不好的,每日吃喝不愁,只需做些跑腿的事情就好......”
正说着,苏醒似是想起了什么,将刚才的话题果断掐断,伸手示意上官兰英跟他往屋檐的角落处去。
等两人在宫殿屋檐的转角处站立,大太监鱼朝恩从皇帝陛下的内书房里走了出来。
鱼朝恩斜眼看了那对少男少女一会儿,缓缓收回视线,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楼台亭廊。
内书房里,皇帝很是随意地站在一列书架前,手里捧着一本世间难寻的孤本古籍,细细地看着。
梁冰月与皇帝陛下行过礼后,神思不定地站在自己父亲的身后,紧锁的眉头揭露了她此刻的真实想法。
不知何时,皇帝已是将手中的古籍放回书架,一脸慈祥关爱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轻声问道:“小月儿,你怎么了?有心事吗?”
梁冰月很是违心地摇了摇头。
皇帝梁亨也没有揭破,只是继续问道:“难道是因为你母妃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了?”
梁冰月微微垂首,不言也不语。
皇帝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着说道:“你母妃就是那样的人,朕都不生气,你又何必跟她呕气呢?”
梁冰月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父皇,母妃生来便是那样的性格还是......”
还是世事变迁,让那样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成为了一个没有半分烟火气的泥雕木塑。
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问道:“这个问题你问过你母妃吗?”
梁冰月又是摇了摇头,轻声苦笑道:“若是母妃告诉了我,那她还是她吗?”
皇帝很是苦闷地笑了一下,徐徐说道:“那我猜到她与你说了什么。”
“哦?”梁冰月怔了一下,追问道:“父皇猜到了?那您就说说,看您猜的对不对。”
皇帝踱了数步,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母妃自然是劝你远离陈北望,她肯定说陈北望并非良人、实难相配,劝你另觅佳婿。对吧?”
梁冰月一脸惊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副想问却又不敢问的模样。
皇帝将自家女儿的心思说了出来,道:“你觉得朕在怡月殿里有眼线?亦或者你觉得你母妃就是朕的眼线?”
梁冰月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她自然希望自己的父亲否决自己的想法,因为那样太可怕了。
果不其然,皇帝陛下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朕只是猜测,并不清楚你们母女的谈话内容。”
梁冰月一脸期盼地看着父亲,语气中夹杂着强烈的求知欲望,问道:“父皇如何猜到的?”
毕竟以皇帝梁亨与张昭容的关系,自然不会存在什么深入的交谈,那么这些流于私底下的话题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沟通的机会了,所以自己父亲能够猜到母亲与自己的谈话内容,让梁冰月又惊又怕。
皇帝静静地看着虚空,那双威严深邃的眼眸似乎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季。
那时候梁冰月还没来到这个世上,那时候的张昭容还是颇受皇帝宠幸。
那是一个风雪骤停的傍晚,梁亨在紫宸殿处理完政务以后,兴致冲冲地来到张昭容的怡月殿,打算与这位性子清冷、容颜不俗的妃子赏雪观梅,顺便谈论一下人伦之道。
皇帝为了给美人儿一个惊喜,挥退了殿外侍奉的宫人。
始料不及的是,皇帝推门入殿,见到了一副让他雷霆大怒的场面。
自己心心念念的妃子画了一张陌生男子的画像,正在那里潸然泪下,一副念君思君的模样。
皇帝梁亨恼怒之下,在那副画像前与自己的妃子行了云雨,之后便有了永乐公主梁冰月。
从那以后,怡月殿成了宫城内的小型掖庭宫,清冷难耐。
张昭容虽未受罚,但也成了困于一隅的木偶。
“父皇?父皇?您在想什么呢?”
梁冰月见到父亲怔怔出神,不由轻声喊叫着。
皇帝缓缓回神,对着女儿笑了一下,笑容中夹杂着无奈与伤情,语气略带萧瑟道:“你可能不知道,你母亲的小木匣里有着一副其他男人的画像,而那个男人的模样与陈北望有几分相似。”
“什么?这怎么可能?”梁冰月一脸难以相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声音抬高道:“母妃为什么这般做?”
皇帝叹了口气,淡淡道:“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朕虽贵为天子、富拥四海,但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得到的。
况且,你母妃与他认识在先,只是在因缘际会之下才成为了秀女,进了这诺大的宫城内。”
梁冰月一脸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温声问道:“父皇可怪罪母妃?”
皇帝摇了摇头,笑道:“就凭她给我生了个这个好的闺女,我又怎会怪罪她呢?”
梁冰月泪如雨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父亲,嚎啕大哭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