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之前, 钱宝丫在咖啡馆多次见到曹佑森的身影。
这人每次过来, 不是带着倪伊斐约会,就是来喝杯咖啡再给心上人打包点心。
却极少见他提及家中的妻儿,更别提带他们到咖啡馆消磨时光。
钱宝丫从他们偶尔的只言片语中, 只听到过一次那些似乎刻意被他们遗忘的敏感话题。
比如, 曹佑森的原配妻子。
当时的情况是曹佑森准备良久, 甚至出钱让咖啡馆请来拉提琴的外国人, 为他打算做的事助阵。
咖啡馆的那个下午被他全包, 清净的氛围里留声机播放着舒缓的音乐, 周围插满了纯洁幽香的白玉兰花, 而正中的卡座上单单放着一枝火红的娇艳玫瑰。
曹佑森身穿着西装马甲三件套,头发往后梳着, 发蜡打的油光程亮,金丝眼镜反射着光芒,映衬出他激动等待的忐忑心情。
钱宝丫在一旁无所事事地数玉兰花用了多少, 不用想都知道这人接下来是想干什么。
她莫名有些预感, 觉得他可能也许大概是不会成功的。
待到佳人如期而至,就见曹佑森把人迎进门, 问候几句渐入佳境后忽然单膝跪地, 手持那枝红玫瑰送上, 言辞恳切。
“伊斐,请收下我的一颗真心吧,做我真心相爱的另一半……”
作为文学上的才子,曹佑森精心准备的表白情话说的倪伊斐捂着嘴感动不已。
钱宝丫听得低下头, 默默按了按胳膊上一茬又一茬冒出的鸡皮疙瘩。
实话说,她这个知道点实情的外人并不觉得感动,反而有点恶心。
以真爱的名义出轨,只会让人恶心巴拉。
但这毕竟是人家的事,她只是一个旁观的侍应生而已,只需要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就行了。
不过钱宝丫仍然想知道被表白的女方的反应,不由得悄悄用眼角余光去关注着。
她心想这位姓倪的小姐或许是被眼前这个有妇之夫的渣男给欺骗了,如果对方知道他已有家世,肯定不会跟他有来往。
毕竟即使是要解放思想打破封建糟粕,也得讲究人品良心不是么。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猝不及防,让钱宝丫充分明白她的想法还是太甜了。
只见倪伊斐感动地红了脸颊,羞涩扭捏了一下,眼看着半跪在地上的曹佑森姿势都快僵硬,递花的胳膊忍不住颤抖,她终于清丽一笑,伸手……将表白者从地上拉了起来。
“密斯托曹,我知道你的心意,想必我的心情你也是明白,请原谅我不能不顾及你家中的一双妻儿。”
话落,倪伊斐神色悲伤,转身欲走。
曹佑森立马将人拉住,连声强调家中那人是遵父母之命,不是他真心要娶之人,他对她才是真爱,希望她能理解云云。
“我理解你,但我的原则不会变,那位和我之间,你只能选一个。”倪伊斐推开他坚持离开了。
临走前,她取走了桌上一朵白玉兰,却没要曹佑森手里的那枝红玫瑰。
曹佑森失魂落魄地锤了下桌面,扔掉玫瑰花拿起外套立即追赶上去。
钱宝丫和同事看得面面相觑,同时对于刚才听到的内容震惊着。
本以为女方是被渣男欺骗的,毕竟她年纪看起来不算大,最容易被感情丰富手段高超的老男人诱惑到。
却没成想,人家本来就知道男方家里有原配发妻啊。
这就没什么好令人惋惜的,纯粹你情我愿。
至于男的知不知道女的也身具父母之命的事,那就不是他们能管的了,既然敢做渣男,被人骗了也算活该不是。
包场的人走了,咖啡馆布置多时的东西都没用上。
侍应生们开始忙碌起来,该回收的回收,该分掉的分掉,人家不要了,他们可一点都不会浪费。
其中装饰用的花是钱宝丫介绍之前进花的那家花铺订购来的,现在基本都算完好,干脆又叫来花铺的人回收回去,让咖啡馆小赚一笔。
钱宝丫作为牵线人,从中赚了几个银角子,另外还分得一块人家动都没动的小蛋糕。
从来到这里,她第一次吃到奶油,味道很正宗,但没有后世做的好吃。
可惜份量不多,不能拿回家让宝儿娘他们也尝尝鲜。
钱宝丫本以为经过今天这么一场告白失败,那对野鸳鸯可能会很久不再来咖啡馆这边约会,至少在曹佑森没做出选择之前,倪伊斐估计是不会理他的。
但事情就是那么奇异。
告白的第二天,野鸳鸯双人组就齐齐驾临咖啡馆,亲亲密密,有说有笑。
钱宝丫表示搞不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或许他们不止隔着年岁的代沟,还有时代不同造成的巨大思想差距吧。
曹佑森和倪伊斐进门后选了靠窗的卡座,恰好是之前卫斯年和马伯文喜欢坐的那个位置。
那里临街靠窗,风景独佳,许多客人喜欢选在那里,这两人会坐那儿没什么奇怪。
然而钱宝丫眼皮子轻跳,直觉今天像是有事要发生。
对那两人的做法,她不敢恭维,因此也不想凑近去服务,本打算和同事换张桌来着,但对方那一桌是个黄头发绿眼睛的洋人,一看就是会赏小费的肥羊,人家可不愿意跟她换呢。
钱宝丫只好拿着饮品单上前,问他们需要点什么。
两人照常点了喜欢的咖啡和甜点,并没有多做为难,或者说是直接无视了她,除了点单之外当她跟空气没两样。
对此,钱宝丫乐意之至,自己还不想跟他们有啥交集嘞。
她就侍立在一边的角落,尽量降低自个儿的存在感,看着桌上那两人说笑之间比以前还甜蜜,差不多明白了什么,心情禁不住沉了些。
民国的男人啊,越是有名有才,越是打着破除封建的幌子抛妻弃子。
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
就在她沉浸在个人的思绪中时,门口的风铃作响,咖啡馆又有客人光临。
钱宝丫醒了醒神,继续做自己的木头桩子,却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马兄,我们的好位置被人捷足先登了,还是熟人。”熟悉的男子声音骤然在身旁响起。
钱宝丫猛地转过头,果然看到那个久未见过的人。
对方依然身着长袍,风采依旧,头发却是剪短了些许,眉目更显俊挺有神。
“卫先生。”钱宝丫杏眼弯弯,首先打了声招呼。
卫斯年望着她目光一顿,眼睛微微眯了下,很快就温和地开口问道,“你这丫头变化真大,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了看她身上的穿着,那明显不是进来卖花的穿戴,而是咖啡馆侍应生的统一着装。
“我换了工作呀,所以……”钱宝丫笑了笑,后面不用说就都懂了。
两人的谈话声引得桌上的两人转头看过来,那些亲密的小动作立马收起来了,看他们面对卫斯年一副拘谨的模样,想必两方是认识的。
下一刻,卫斯年刚才口中的马兄跟了上来,刚一露面就让曹倪二人脸色一变。
钱宝丫留意到这些,心中突生等着看好戏的趣味。
眼下几人齐聚一堂,这场面可不就是现成的修罗场本场嘛,就看马先生是如何打算的了,是继续装作看不见,还是揭破其中的隐秘,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来解决。
“伊斐也在啊,这位是?”马先生神态自然地上前询问,仿若什么都没发现。
他端的住,另外两人也恢复了正常,倪伊斐顺势介绍曹佑森,说他是她游历欧洲时遇上的师兄,文采极好,值得一交。
卡座是四人座的,介绍过后,马伯文和卫斯年坐到了另外两个座位上。
钱宝丫听到倪伊斐和曹佑森都喊卫斯年老师,那想必倪伊斐目前是在东华大学念书。
然而从他们接下来的谈话中,她又得知曹佑森其实还是马伯文父亲的挂名弟子,只不过从前没怎么见过,所以刚刚才没认出来。
钱宝丫:“…………”
这关系可够乱的,几乎算是绿到‘自家人’头上了。
怪不得马先生不把事情挑开,进而撕破脸面。
等他们叙过旧,钱宝丫伺机上前问卫斯年和马伯文需要点些什么。
“老规矩……原来是你呀。”马伯文这时才恍然发觉,服务他们这一桌的人竟然就是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天才小姑娘。
钱宝丫将自己在这里做侍应生的事简略地提了下,期间感觉到有异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让人莫名浑身发凉。
等她抬头去看,发现是倪伊斐在看她。
对方眼中含有高高在上的审视和冷意,转瞬即逝,仿若错觉。
“倪小姐,还有什么需要的吗?”钱宝丫干脆地问道。
倪伊斐微微一笑宛如玉兰花开,十分清新脱俗,特别吸引异性的注意。
“侍者,你同伯文认识?”她说着看向对面含笑注视着她们的温雅男子。
钱宝丫顺着看过,明白倪伊斐口中的伯文就是她的未婚夫马先生了,原来他叫马伯文啊。
只是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准确地说,是他们关系比较错乱的曹、倪、马三人的姓合在一起,让她感觉到一丝丝熟悉。
只不过这点异样一闪而过,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对于倪伊斐的问话,钱宝丫点头之后立马解释说两人其实不算认识,只是之前见过一两面罢了。
有卫斯年作证,倪伊斐最后没再多提什么。
钱宝丫立即退下去给他们准备东西,以防留在那里太久,不小心掺和进那三人之间的狗血破事中去。
原本再次见到卫斯年,她还挺高兴的,想要谢谢他之前的指导和那封推荐信,现在只能先作罢,以后再寻机会。
由于那桌上有三个品貌不错的男子,且都穿着文人长衫,这回同事们都抢着要去了。
钱宝丫的工作被分担去大半,只给卫斯年端上杯咖啡就退下远远地观望着。
日头渐渐西斜,傍晚之时,卫斯年和马伯文起身离开,倪伊斐也跟他们一起走了,剩下曹佑森一个人坐在那里,朝钱宝丫招了招手。
钱宝丫以为他是要买单了,取了账单过去后却被对方问会不会做家务。
没等她回答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曹佑森又接着自说自话起来。
“我在沪市的住处正缺一名佣人,你既然会收拾家务,又手脚麻利,不如去那里做工罢,绝对比待这边当侍应生有前途,我那是高级寓所,你可要细心照顾。”语气中包含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施舍意味。
他嘴里说着,手上同时扯了张餐纸,取下钢笔就要给她写下地址,似乎笃定她不会拒绝。
钱宝丫一脸懵:“…………”
他说啥,他在干什么,他有猫病吧?
她做侍应生做得好好的,干嘛去当那劳什子的女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