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正值初夏, 天已经变长了。
到夜校下课的时候, 太阳刚落山,余光还在,天际亮堂堂的。
钱宝珠收拾了课本笔记, 还没走出教室就被赵四海堵住了门, 出去不得。
对方穿着一身光鲜的西装, 油头抹得程光瓦亮, 就是脚上的布鞋有点不搭, 虽然看着很新, 像是才新做的, 但和着西装看上去半中不西的显得突兀。
赵四海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只见他堵在教室门口, 一脸骄傲得意地掏出一张纸念诵起来。
念的是他写的白话文诗歌,用他的话说是借以表达他对钱宝珠的情意。
钱同学表示跟听小学生作文差不多,狗屁不通, 浪费她时间。
“赵同学, 你……”钱宝珠不忍直视,正要说些你死心吧没可能的话, 如同前几次那样严词厉色地拒绝对方。
这时候, 卫斯年到了。
往常因为学校觊觎卫斯年的小姑娘也不少, 所以平时钱宝珠大都是让他在校门口等的,这次他却直接进来了,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某些风声。
钱宝珠看到那道高大的身影在门口出现时就拎着包站起来了,嘴角下意识朝对方露出一抹笑。
赵四海见到会错意, 以为她终于拿乔拿够被他的情诗打动,不由得朗诵的更大声了,一点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下一刻被一道冷冷的声音打断。
“这位同学,请让一让。”
清冷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令沉浸在自我罗曼蒂克氛围中的赵四海后背一凉,终于停下了那扰人清净的念诵。
赵四海明显不满,顾不上得意朝他走来的猎物,先是皱起眉头打算转身和人理论理论。
只是没等他转过头查看打断他抒情朗诵的人是谁,一只大手就伸出来一把将他拨到了一边去,对方高大的身影威慑力十足地走过他刚才堵着的地方,完全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
最伤自尊的不是争不过对手,而是人家直接无视,根本不拿你当回事儿。
“你怎么进来了,不是在校门口等的吗?”钱宝珠脚步轻快地走过去笑问。
卫斯年眼神幽深地看她一眼,迎上去首先接过她的手包,然后动作极其自然地拉上小手。
“最近不太平,我进来看看。”
疑似意有所指的话,让钱宝珠会意地动动手指,面上眉开眼笑。
赵四海手上写着情诗的纸张被捏成一团都没察觉,看着那两个微笑着走到一块的人,他的脸立马青了。
这场面,尚且留在教室内和围在外面看热闹的人齐齐嘘的一声,令赵某人尴尬万分。
当事人可不管他好不好受,自己作死,被打脸也是该的。
所以卫斯年牵着自己的小女朋友畅通无阻地走出教室,把青着脸愣在一旁的某人理所应当地无视之。
“等一等,宝珠!”赵四海回过神大喊着追上去。
钱宝珠停下转身看去,目光清凌凌的几乎将对方内里龌龊的心思和打算一一看尽,最后似笑非笑地问他还有什么事。
赵四海被她看的窘迫无比,强撑着递上自己的情书,却发现它已经成了汗湿的一团,粘乎乎皱巴巴。
这东西别说是钱宝珠,在场任何一个姑娘都不稀得要。
卫斯年冷冷瞥过一眼,随手将小女友扯到身后,对着纠缠上来的男人嗤笑一声。
“赵先生,是不是上次的班房坐的不过瘾,所以才让你又有胆子跑到我的人面前来耍小手段?”
落地有声的一句话让周围人听得不明所以,却将赵四海吓得浑身一哆嗦,大概想起了之前蹲牢头的那些个苦难日子。
“是你!”他恨恨地恍然大悟道,接着在卫斯年和钱宝珠两人之间转了转,眼含畏惧地小声嘀咕,“怪不得……”
卫斯年挑了挑眼皮,沉声警告,“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别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
意味深长地以一句警告做总结,稍后他看也不看赵四海,利落拉走了自己的小女朋友。
有些人虽然恶心了点,但并不值得多费功夫。
有那时间,他们还不如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多享受一下二人世界。
卫斯年随意想了想就把连情敌都算不上的某人抛之脑后,思量着等会儿是去附近的公园赏花还是到城里新开的蛋糕店吃甜甜圈。
具体是去哪里约会,就着这个问题,两个边走边说,亲密有加。
赵四海虽说被卫斯年三两句话震慑住了,然他并不太甘心,做出一副痴情无奈状遮遮掩掩地远远坠在后头,一路朝学校大门口而去,期间眼睛不是望着钱宝珠的后背,就是盯着卫斯年身上的中山装和皮鞋不放。
到了大门外的马路边,卫斯年招手叫黄包车,钱宝珠却转眼又看到一个熟人。
小说女主,孙晓荷。
比起从前,对方现在落魄许多,一身油污旧衣,人也粗糙了不少,蓬头垢面躲躲闪闪地站在梧桐树下朝夜校大门期待地望着,像是在等人。
车子很快招来,卫斯年拉她上车时发现情况,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孙晓荷。
“认识的人?”他觉得有一两分熟悉,但并没有想起具体在哪里见过。
钱宝珠顺着他的力道坐上黄包车,正要随口介绍一下,见到赵四海从里面出来就努着嘴给他指了指。
那边孙晓荷看到赵四海露面,欣喜非常,立马小跑着迎上去嘘寒问暖,却被后者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很是嫌弃。
卫斯年看了全程,眸中划过了然。
“这种人还是远离的好,我们走吧。”
“嗯,听你的。”
黄包车夫得到示意,拉上车子缓缓调头,从那对貌合神离的男女身边驶过。
交身而过的刹那,赵四海抬头发现了他们,正对上车上两人轻轻瞟过的眼神,立即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猛地将缠在他胳膊上的孙晓荷推开,神色中慌张、窘迫、难堪、羞恼一一闪现,精彩纷呈。
车上的两人并没有多关注这个,瞟过一眼就收回了心神,只是渐渐驶远的黄包车后传来一阵争执。
“你来干什么?穿成这样让同学看见了,我以后在学校怎么见人?”
“四海哥,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是新结了洗衣裳的工钱,可以去买你上次要的钢笔,咱一起去吧。”
“把钱给我,先去买双牛皮鞋!”
“那钢笔咋办,不是说学习急着要的吗?”
“谁让钱不够用,钢笔之后再想办法……”
两人的谈话内容让钱宝珠禁不住侧目,别看赵四海在学校里人模人样光鲜的很,合着原来是靠女人养的啊,真是……可喜可贺。
还记得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是孙晓荷通过赵四海千方百计吸着别人的血,如今位置调换过来了,变成赵四海吸孙晓荷的血了,天道好轮回。
知道了这事后,钱宝珠心情不错,之后愉快地和卫斯年来一场真正罗曼蒂克的约会。
等到回去的路上,卫斯年又透露了她一则算是好事的消息。
据他所说,政府那边打算给统治区内的百姓发放国民身份证,有一定条件的人到时交些钱都可以领取。
对于旁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对生活没多大影响。
但是对于钱宝珠来说,这恰好是一个让他们家脱离地主身份的良机。
毕竟只要办成了落户北平城的居民身份证,以后他们就算是地道的北平人了,将会彻底和过去脱离开来,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钱宝珠对此欣喜不已,准备到时让自家积极响应这件事。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趁机劝着钱有财把老家的田地祖屋给收拾收拾卖了,彻彻底底和地主身份撇开关系。
此时距离那场大灾荒已经过去许久了,豫州老家那边估计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些元气。
钱有财早就有心想回去看看。
待到钱宝珠回家把卫斯年透露的消息一说,接着又讲明了她对自家的安排和打算,钱有财不禁动了心思,却也犹豫着。
家里的祖业他舍不得,但是闺女明显喜欢的是繁华的北平城,而且他们已经在这里站稳脚跟了,过了几年的舒服日子,再回老家乡下的话,不知道还能不能适应。
钱有财考虑良久,最终决定先回家一趟瞧瞧。
钱宝珠知道老爹在祖产这一块上意外的坚持,不是她多说两句就成了的,只好让他自己回去亲眼看上一看,最后的结果八成逃不过她的打算。
之所以这么自信,是因为现如今乡下打土豪分田地的运动正进行的如火如荼,环境对于地主来说不算好,说是水深火热也不为过,比起城里的便捷和舒适,那里已经没了从前的安逸宁静,作为从前的地主之家,他们回不去的。
在回去就是生不如死家破人散的前提下,相信钱有财能做出最好的决定,卖房卖地回北平是肯定的事。
钱有财归心似箭,念叨着家里的地和屋。
钱宝珠和春妮一起帮他拾掇了行李,东西拿的少,反正最后也是回来,再不济带够钱财,回去缺了啥买啥。
“爹,让铁柱跟你一块回吧。”钱宝珠临了提议。
她担心家乡的情况如果更为严峻的话,到时候光凭钱有财一个人怕是应付不过来,并且还要卖房卖地,怕他被人趁乱拿捏欺负了去。
钱有财不同意,因为店里还要铁柱帮衬,跟他回去的话就只有两个姑娘家守店了,万一被人找茬欺负了咋办。
商量了一番,钱宝珠索性拿钱从地头蛇帮派那里雇来几个大汉当保镖,专门护送钱有财回老家。
至于铁柱,当然是继续在饭馆里卖卤肉镇宵小了。
老百姓饭馆每月的进账早就不可同日而语,这点钱还是花得起的。
毕竟是女儿的孝心,又解决了实在问题,钱有财欣然应允,最后带上一排黑衣大汉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火车。
等他们再回来时,已是一个月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