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一项需要静下心来的苦工。精神和意志的高度集中统一下,持续超过数个小时的手指机械化运动就能成就出一篇还算过得去的文章。这项工作注定是那种“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类型。毕竟到了现代社会,人人都在上学的时候写过作文,而且大家基本都会打字。有什么难的呢?
对此,孙立恩只有一句话想说你行你上。
同协标准的内科病例记录有多麻烦?和第四中心医院外科的病例记录比较一下就知道了。外科的病例记录是有“模板”的。一般来说,三句话就可以完成一个病人的病例记录第一句,病人被诊断为xxx疾病。第二句,术中行xxx术后完成治疗。第三句,术后患者情况满意。然后再来一套固定好了的医嘱模板组合,等到查房的时候,能省略的一律省略,能“同前”的就写上“同前”。一般来说,查房记录和病例记录加在一起能写超过一百个字,就算外科医生上心了。
而内科嘛……病例记录平均一个病人一千五百字。两页a4纸写满那是常态。如果有哪个规培或者实习医生敢用外科的风格记录病例,那科主任绝对会把那个可怜蛋喷的连站立的胆量都没有。按照内科医生的普遍看法“外科写的那玩意,也好意思叫病例?”
孙立恩的内科老师是学校里的老教授,当年老头上课的时候,曾经用一句话骂的全班同学不敢吱声,“人和猴子的区别,应该是人知道自己有多无知,而猴子则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
内科学内容复杂,而且内科确实也和刚入学的医学生们的期待不同。大家从影视作品里看到学到的,都是外科医生身穿手术服,妙手回春治病救人的样子。而内科嘛……只会姑息治疗,用个药还得斟酌半天,哪里有外科医生帅气?在刚入学的菜鸟们看来,只有外科医生才叫“医生”。内科嘛,大概和药剂师差不多一个性质。
内科老头姓赵,当年就已经是退休被返聘回来的老专家了。可老头不知道到底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放着好好的“主持科研项目”的工作不干,就是要去做教学。而医生,尤其是内科医生上了年纪,最见不得的就是菜鸟们对外科医生的崇拜以及对内科的不屑一顾。同样是行业大牛,外科泰斗。人家看不上内科是因为自己做的手术效果内科做不到。一群菜鸟,毛都没长齐就想学外科医生玩鄙视链条?实习医生和规培医才是整个行业的鄙视链低端!
一群刚入学不久的年轻人被老教授当成猴子骂,年轻人总是有些不服气的。孙立恩的大部分同学也都觉得,老头这是在故意打压找事儿。可孙立恩却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同样是医生,人家见过的病估计比自己这些小菜鸟听说过的还多,骂你两句猴子怎么了?只要不骂娘,那就都当好话听。如果骂了娘,那就当没听见。
虽然有心理准备,而且也有足够的思想觉悟。但孙立恩还是在苦熬。病例记录不光只是写的多就算好。每个症状都要描述精准,而且需要切实记录患者的情况,不能瞎编。自从孙立恩决定以同协标准要求自己的病例记录之后,他就会在平常的门诊过程中找个小本子,在上面用速记符号记下他所观察到的患者状况。在问诊结束,需要填写记录的时候,孙立恩会看着这些符号,重新将其还原成患者的情况。
不过,这个举措虽然听上去不错,但对孙立恩来说,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他对于这些符号……还不够熟悉。
不熟悉符号,也就意味着他需要通过回忆和对照之前的病例,才能明白自己写下来的记号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份一千五百字左右的病例记录,孙立恩需要连翻带查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能写完。
简直要命。
好在今天其他几个诊室里分流来的患者不算多。孙立恩得以慢慢补充着自己的记录。等到差不多下午五点多,第九诊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开了。进门的是曹严华医生,他身后则跟着一个面露痛苦之色的中年人。
“小孙。”曹医生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中年人,“这是我二叔,本来应该去门诊开法莫替丁片的,不过门诊那边已经下班了。小孙你要是现在没什么特别着急的事儿,能不能帮着开一下?”
孙立恩瞥了一眼自己电脑屏幕上的待诊号,确实也有一个姓曹的自诉“反酸,吞咽困难”的男性患者。曹严华医生不光带着他二叔来看诊,还挂了个号。这就是对孙立恩“尊重”的表现了。平时这种事情医生们也没少干过,一般都是几个大牌专家之间的亲朋好友互相问诊但又挂不上号,所以可能会搞个换号请你在休息时间或者下班时间加班看病,以后你要有亲属需要我帮忙也可以直接带过来。
直接带人来看病是人情,挂号带人来看病那就是给面子了。再说人家只是想要个处方开药,孙立恩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他点了点头,对那个表情不太轻松的中年人道,“曹叔,您先坐。”
状态栏在曹叔的头上挂着,“曹建国,男,54岁,食管平滑肌蠕动减弱,食管下括约肌关闭不全。”
孙立恩面不改色的请人坐在了自己面前的座位上,从电脑里调出了他之前的医嘱和用药记录。
“药吃了两周了?”孙立恩看到记录内容后,眉毛稍微抽动了一下。“现在还在胃酸么?”
曹建国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是。”
曹严华插嘴道,“我问过我二婶了,老头别的都好说,就是老忘了吃药。本来上周就该吃完的药,愣是拖到了昨天才吃完。”
感情这也是只老鸽子?孙立恩笑了一下,准备开药。反正老曹的病是在第四中心医院消化内科确诊的,而且曹严华也肯定看过报告。拖了两周还胃酸,那是因为不按医嘱吃药,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开药的处方都写完了,但毕竟是来找自己看病的患者,按照孙立恩现在对自己的要求,这个病例还是得往详细了写才行。于是孙立恩请老曹同志躺在诊室的床上,准备给他做个查体。曹严华也知道最近孙立恩正在折腾自己,对这个行为没表示什么异议,全当自己二叔是来当模特给孙立恩练手了。
查体进行的很顺利。而孙立恩在小本本上记录的内容也在逐步增加。那些有特殊含义的速记符号其实都是他自己设计的。用的多了,自然也就慢慢熟练了起来。
“您是干什么工作的?”孙立恩一边检查着曹建国的神经反射,另一边怕人家躺在床上太无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曹建国聊着天。
“种地的。”曹建国躺下之后连着打了好几个嗝,味道挺臭,这搞的他有些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嗨,这有什么的。”孙立恩笑着应道,“曹哥平时给我帮了好多忙呢,前些天他给我顶班,接了好几个喝多了的病人。结果曹哥忙活了一晚上,还被人吐了一身呢。”
曹严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面色严肃的中年人被人硬生生盯到发麻,然后对方一张嘴就吐了自己一身。这种经历不光时光难以磨灭,甚至有些细节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清晰,比如那一股子带着酒味的酸臭气味,比如那些呕吐物钻进衣服领子流淌到自己后背的恶心触感。
曹严华医生忙着恶心自己,孙立恩则开始检查起了曹建国的双手。这确实是一双老农的手,手上的皮肤又硬又厚,还有不少老茧。
“您平时干农活的时候不带个手套啊?”孙立恩摸了摸曹建国粗糙的双手,有些感慨,“这手上可都是老茧。”
“庄户人家,哪儿有那么金贵。”曹建国憨厚的笑了起来,“后生你大概没怎么耍过锄头,要是戴了手套,锄头把就太滑了,捏不住的。”
孙立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又皱起了眉头,曹建国的老茧并不只是长在手掌一侧,手背一侧的掌指关节处也有不少老茧。
以前小说,这个位置上有老茧的那都是用拳的高手。孙立恩有些怀念的想起了自己高中时看过的武侠小说。没想到,曹建国居然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曹医生,你们家里有练武的习惯啊?”孙立恩朝着曹严华道,“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呢?”
曹严华好不容易从恶心的回忆里挣脱了出来,对孙立恩的问题有些不明所以,“练舞?啥舞?我家里没人会跳舞啊。”
“不是跳舞,是武术。”孙立恩指了指曹建国的手背,“掌指关节上有老茧,这得打好久的沙袋才能打出来吧?”
“不会啊……”曹严华挠了挠头,“二叔,你会武术?”
“不会。”曹建国又打了个嗝,“手背上那些老茧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前些年好像还没有。”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这不太符合他的常识。手上有老茧的人,肯定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老茧是从哪儿来的。比如他右手食指上的那个老茧,就是学生时代用笔磨出来的。
如果这些老茧,不是真正的老茧,而是一种症状呢?
孙立恩又看了一眼曹建国头上的状态栏。
“曹建国,男,54岁,食管平滑肌蠕动减弱,食管下括约肌关闭不全,弥散性皮肤增厚。”状态栏上新增了一个提示,而这次的提示并不是以前他有其他发现时常见的白色,而是和状态栏自带提示一样的黑色字体。
孙立恩瞪大了眼睛,“不……曹叔得的不是反流性食管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