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惜朝的马车在城门口与出使西域的使团汇合。
这次出发的还有来自十五家拥有市场准入的商贾,听说都是谈判的好手。
再加上随行的下人, 护卫, 太子准备的三百人, 以及天乾帝派遣的十多人,浩浩荡荡的队伍, 看起来颇为壮观。
昨夜大概只有喝了安神汤的贺惜朝才睡好,谢三蹲在马车里挂着两个大黑眼圈,要死不活地等着他的上峰兼师叔。
等人一到,正式出发后, 他立刻钻进了贺惜朝的马车里, 瞪着眼睛看着后者。
贺惜朝的马车是萧弘专门派工匠定制, 带着一些防震功能,车夫又是特地选出来的老把式, 坐在里面不仅不颠簸还很宽敞。
一个精致五斗盒,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茶点,于是贺惜朝取出一叠花生瓜子递了过去:“吃不吃?”
“你还有心情吃东西?”谢三无语道。
贺惜朝莫名地看着他:“为什么没心情?”
“我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贺惜朝于是拍了拍身旁:“那现在睡吧,安静, 微微摇晃, 特别助眠。”
“睡什么睡!”谢三瞬间把身体坐的笔直笔直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贺惜朝道, “你老实交代,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三也是有品级的, 自然也参加了晚宴, 不过坐的远, 一点影子也没瞧见,就感觉到了一丝丝风声。
贺惜朝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盏茶壶和两个杯子,倒了一杯递给谢三:“喝水吗?”
接着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把折扇,整个人靠在软垫上,一边摇扇子一边喝茶,神情分外惬意。
谢三见此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问道:“你还带了什么?”
贺惜朝拉开最后一个抽屉,谢三往里面一看,大大小小的莫奈何,九连环等各种各样的机巧小玩意儿……
“我记得这好像是太子殿下的喜好。”谢三道。
“是啊,给我路上解闷用。”萧弘几乎是把他最喜欢的“小情人”都送过来伺候贺惜朝这个大房了。
只见贺惜朝随便抓起了一个,一把拆开,又轻轻松松地装了回去。
似乎嫌弃没有难度,接着随手又扔了回去,百无聊赖地摇扇子。
谢三:“……”
这哪儿是去西域吃风沙,明明是游山玩水去了。
他抹了一把脸,勉强把话题扯了回来,控诉道:“提前了三天啊!小师叔,你知道这三天有多珍贵吗?今天我已经约了友人游湖,明日去宜山登高,后日好不容易春乐坊的兰兰姑娘愿意给我一人弹琴煮茶……结果圣旨就砸了过来,今日一早就得滚出京,我……我特么想死的心都有了!”
谢三满眼欲哭无泪,“你知道我把这些都推掉的心情有多悲伤吗?想来想去,一定是你又做了什么事,惹恼了皇上。说,是不是你跟太子偷.情被发现了?”
谢三只是随口一句,但没想到贺惜朝惊讶地说:“这都被你猜到了?”
谢三:“……”告诉他这不是真的。
“你究竟在做什么啊?小师叔,你还记得你怎么答应祖父的吗?”谢三至今还记得差点磕了他门牙的那天,忍不住发愁,然而看贺惜朝这没人事一样,顿时又觉得奇怪。
“不对,顺亲王和礼亲王被禁足,丹阳公主的驸马被秘密处死,他还是魏国公府的长孙……这显然不是你俩偷情那么简单的!”
贺惜朝摇着扇子光顾着笑。
“究竟是什么事儿,外头猜测纷纷,知情人却三缄其口。”谢三快好奇死了。
“老师也不知道。”贺惜朝说。
“是啊,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所以我才问你,你肯定是知情者。”
贺惜朝歪了歪头:“知道我为什么能安然无恙吗?”
“为什么?”
“因为我嘴巴严啊,为了你的小命着想,最好不要知道。咱们这队伍里,可是有上面的人。”贺惜朝打开车窗,下巴对着外头抬了抬。
谢三顺着看过去,只见任青及几个禁军校尉骑在马上,身姿挺拔,分外警觉,见这边一有动静,就望了过来。
一看便是高手。
身边顿时传来一声叹息。
“怎么了?”
“长得好,身材也好,不知道娶没娶妻。”贺惜朝眼睛里流露出欣赏和赞叹。
谢三下意思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五斗柜。
只听到贺惜朝又道:“我似乎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若你行为有差,怕是回不了京。”谢三沉声皱眉道。
“不对,皇上可不舍得杀我。”贺惜朝一边欣赏外头的英俊青年,一边闲闲道,“我觉得皇上派遣这么些帅气小伙子过来……嗯,想想朝夕相处,万一再来个英雄救命,我把麻烦的太子给踹了,移情别恋也不是没可能的。这兵不血刃的法子,的确高明。”
谢三:“……”你敢当着掏心掏肺的太子说这话?
城门越来越远,贺惜朝趴在车窗上,目光透过那一个个英俊飒爽的侍卫,往远处而去。
“快到长亭了,你说太子殿下会来送你吗?”忽然谢三揶揄地看着他。
“不会。”
“不会你还趴着看长亭?”谢三对方才贺惜朝那套口花花的话根本不信。
这家伙若是那么容易琵琶别抱,哪儿会栽在萧弘这棵歪脖子树上,把自己逼成这样。
贺惜朝叹了一声:“他被皇上关起来了,怎么来?”
“可长亭上不是有人在?”谢三指了指,贺惜朝望过去,果然瞧见了一个人影,只是……
意料之中的躲不过去。
他喊了停车。
贺惜朝下了马车,任青和李河正要跟过来,被他制止了。
最终,他只带了阿福走过去。
长亭之中,站着一个人。
贺惜朝行了礼道:“祖父。”
魏国公回过头,疲惫的脸上还带着伤痛,贺明睿的死去让他一夕之间老了很多,一向挺直的脊背都似乎弯了。
虽然知道这老头儿会伤心,可贺惜朝真瞧在眼里,心下依旧跟着难受起来。
“明睿走了。”魏国公的嗓子是哑的。
“我听说了。”
两句话之后,便是一阵沉默。
忽然魏国公问道:“皇上这么急着赶你出京,是因为昨晚吧?”
“是。”贺惜朝回答。
“昨晚你一直都在?”
贺惜朝微微垂下脸:“是。”
“明睿定罪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
“在。”
“跟你有关系?”
“有。”
“你能告诉老夫他究竟做了什么惹上杀身之祸?”
“不能。”
魏国公闻言看着贺惜朝,浑浊带泪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问:“那么,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或者说你知道他会死,是不是?”
魏国公希望贺惜朝能摇头,告诉他不是。
可是后者没动,说了一句:“路都是自己选的。”
魏国公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痛心道:“你答应过老夫放过他啊!”
贺惜朝顿时笑了,然而笑却虚假地浮在脸上:“可我也说过,只要他不再招惹我。”
“贺惜朝,那是你堂兄!”
“您得先问问他这个弟弟认不认?”贺惜朝立刻反问道。
魏国公的手顿时颤抖了一下,贺惜朝想要去扶,后者却推开了他。
贺惜朝于是放下了手,放低了声音说:“圣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而您却在用高于圣人的标准要求我,可我就是一个凡人,我办不到!”
“那你也不能弄死他!”魏国公怒道。
“不是我杀的!”贺惜朝大声地反驳,他看了一眼远处等待的使团,没人靠近,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于是他放下心来说,“您忘了吗,皇上下的旨,您说是以什么罪名?”
谋害太子……
可是贺明睿再怎么自大也没那个本事谋害太子啊!
魏国公的表情,贺惜朝看在眼里。
他冷笑道:“我跟太子是一体的,谋害我就等于谋害他。”
“你都知道。”魏国公怔怔道。
贺惜朝干脆就承认了:“是,我都知道。可我什么都没做,我给他机会。但凡他有一点愧疚之心,迟疑的态度,把一切都告诉您,甚至昭告天下,他也不会死。可我就这么看着他兴匆匆地拿此鼓动萧铭,动用太子府早先埋下的细作,布下了这个恶毒的局。不仅要让我死无全尸,连同太子一起受天下指责,失宠于皇上,甚至再一次被废!这不是大逆不道,又是什么?”
贺惜朝冷嗤一声:“他就是死有余辜,皇上的眼睛雪亮,这个下场,他自找的,怨得了谁?魏国公,难道我这个被害者还要好心地提醒他一句,担心他的安危吗?”
贺惜朝觉得真是可笑极了,然而他的表情却分外难过。
“我自认为已经很宽宏大量,我答应您的事也做了,西山围场之事一个字也没提,所有的证据都被销毁。您还希望我怎么做?或者我在您眼里,又是什么样的人,受您这般指责?”
他的眼睛明亮里头也带着伤,今日他跟魏国公的结局,早在贺明睿选择那条死路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可是真到了今日对峙的时候,贺惜朝的心已经很痛。
魏国公闭上眼睛,哽咽道:“他死了,今年老夫六十八,白发送黑发,惜朝,你可考虑过祖父能不能承受?”
“考虑过,不然我不会在这里。”贺惜朝抬起手,跟着抹了一下眼睛,“还是那句话,我问心无愧,我没有害他,自己咎由自取。您若是不能谅解,那么……”
贺惜朝想了想,“……就这样吧,两年内我估摸着不会回来了,您保重。”
他抬起手行了一礼,然后就下了长亭。
“惜朝少爷。”贺祥在亭外喊了一声。
贺惜朝笑了笑道:“祥爷爷,国公爷就拜托您。”
“哎,老奴遵命。”贺祥回了一礼。
贺祥走进长亭,看着贺惜朝带着阿福重新上了马车,整个使团再一次出发。
贺祥叹道:“国公爷,我们也回去吧,大少爷的后事还得您在场。”
魏国公看着使团慢慢远去,忽然问道:“阿祥,你说是不是老夫错了?”
贺祥想了想说:“老奴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魏国公摇了摇头:“子不教,父之过,明睿是我没教好。老夫能指责谁,只有自己啊!”
……
清正殿内,内侍一一地禀告。
天乾帝听着黄启送去了些高手和三百护卫,不禁心下嗤然。
心尖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那傻小子怎么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若不是太子身份使然,怕是连自己都得钻进行囊里一同走。
天乾帝心里很是不屑,于是问道:“他就没话带给太子?”
“呃……奴才追问两边,小贺大人才随口说了一句请太子殿下好好做个太子就好。”
这个就让帝王微微有些不太高兴,不过他也没什么好说,便摆了摆手,让人下去。
内侍却道:“皇上,小贺大人虽然没话给太子殿下,不过却准备了一份折子让奴才呈给皇上。”
天乾帝闻言有些意外,黄公公取了过来,他便翻开来细看。
这一看,神色却深了。
黄公公道:“皇上,太子来了。”
使团离京之后,萧弘就被放出来。
他拐着脚,在小墩子和小玄子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挪进清正殿。
天乾帝昨晚没怎么合眼,精神不济,今日的早朝暂时停了。
此刻,他放下折子,从黄公公手里端过浓茶,听着底下萧弘慢吞吞地跪下,接着再龇牙咧嘴嘶嘶响地磕了一个头。
“给父皇请安。”萧弘说完就是啊哟一声。
黄公公端着凳子就等在一边,一直等天乾帝喝完茶,才听到一声漫不经心的“平身”,于是赶忙把凳子放好,扶着萧弘坐下来。
“皇上,要不请太医给殿下看看膝盖儿?”他小声地请示道。
天乾帝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瞧着那神情分外委屈的萧弘,不禁冷哼一声道:“看什么看,不是很能吗?就该长点教训,省的无法无天,胡言乱语。”
萧弘闻言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没有眼泪的眼睛,委委屈屈地说:“娘不在了,爹也不疼,我怎么这么可怜呢?”
黄公公差点喷笑出来。
“连个大夫都不给请,接下来是不是饭也没得吃了?”萧弘作势摸了摸肚子,“空城计闹好久了。”
天乾帝额头的井字顿时蹦起。
“老奴这就让人端进来。”黄公公连忙就下去了。
“没脸没皮。”天乾帝瞪了他一眼,不过倒也没反对。
顿时萧弘嬉笑道:“在您这儿要啥脸,爹,您还生气啊?”
他端起屁股底下的凳子一路挪到帝王身边,一把掀起裤腿儿,露出青肿的膝盖,凑到他爹面前,可怜兮兮地说:“颜色都变了,肿了老大一圈,估摸着走路都困难,爹,您不心疼吗?”
感情刚才挪凳子很畅快的两条腿不是萧弘的?
天乾帝乍然看到这片青肿,还小小地内疚一下,但转眼一想方才顿时觉得自己浪费感情。
不过萧弘既然已经递了台阶过来,他也不好不下,于是道:“那就老实点,少给朕出幺蛾子!你说从古至今那么多太子,哪一个像你这么不省心?”
“嘿,这话儿子就不认同了。”萧弘脑袋一扬,很自豪地拍着胸脯道,“那您说全天下那么多太子,哪个像我这么贴心的?说来,今日惜朝离京,儿子都没闹着要去送行,要好长时间见不到面,我这心啊……都没敢表露出来,让您为难。”
“呵……”天乾帝冷笑一声,觉得听到了一个好笑话,“你现在也可以追过去!”
“您这话说得也太赌气了,我要是去了,您得打断我的腿。”
天乾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知道就好。”
正说着,黄公公就带着人捧着早膳进来了。
瞧着萧弘空出一张肚子,吃得香喷喷的模样,天乾帝忍不住道:“早点吃完就滚吧,朕头疼,看见你就心烦。”
萧弘脸皮够厚,在他爹这儿滚的多了,也就不在意。
他吃完,便慢悠悠地净了手,溜达着过来,目光瞄了瞄,就看到了那份折子。
萧弘心里挠着痒痒,但是故作矜持地说:“爹,瞧着笔迹挺熟悉的。”
天乾帝一看,顿时哼笑了一声:“眼睛倒是尖,想看?”
“嗯!”应的特别脆。
“拿去吧。”
话音刚落,萧弘就顺手牵走了,接着打开来一看……
天乾帝端着茶就看着他的脸色顿时僵住,于是淡淡地问:“弘儿,你觉得朕该不该答应?”
萧弘握着折子,过了良久才轻轻放下,慢慢抚平了,低声道:“于国有利,他自己愿意,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天乾帝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朱笔便痛快地批了一个准字。
一天之后,贺惜朝就收到了这封回折,他瞧了瞧,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便合上放到一边。
瞧谢三好奇的模样,不禁笑道:“想看?”
“能看吗?”
“能啊,就是看了之后,得跟我一条道儿走到黑了,你得想清楚。”贺惜朝笑眯眯地说。
谢三犹豫了一下,觉得有些危险,可耐不住好奇心,想想人都要去西域了,还能怎么样,于是伸出手:“拿来。”
折子打开,快速地一瞄,他瞬间长大了嘴巴。
“看完了?”
谢三呆呆地点点头。
贺惜朝于是拿起折子凑到灯油上烧了。
“我好像失忆了,折子里写了啥?”谢三扶着额头疑惑地说。
“谋匈奴。”贺惜朝道。
“你别提醒我啊!”谢三抓狂,接着瞪着贺惜朝道,“你说咱们去的是西域啊,好端端地怎么又扯上匈奴了?”
“笨,双边贸易区设的地方本就在三□□汇之处,离匈奴也不远。”
谢三顿时恍然大悟:“所以,你故意的?”
“嗯哼。”
“可是,匈奴那么强大,怎么谋?咱们大齐就算能打过,也得损伤惨重,得不偿失。”
“那就看太子殿下的本事了。”贺惜朝笑道。
谢三闻言皱起眉来,有些不解地看着贺惜朝,神情微微凝重。
“怎么了,这么看我?”
谢三说:“惜朝,这是你早就安排好的?”
“可以这么说。”
“但我感觉你特别着急,这件事那么大,你根本没跟我祖父商量,是怕他不同意吧?明明可以徐徐谋划,毕竟边贸都没走顺呢,如果是祖父,他一定让你再等两三年,站稳了,再提及此事!”
“没错,可我等不了那么久。”
“为什么?”谢三不解。
贺惜朝看着桌上折子烧下来的灰烬道:“因为我想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还剩下三年的时间,这一趟离京,我必须寻找到一个机会,我和他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