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珊戴上了草帽, 穿着轻便衣裳,手里挽着一个小筐和一个小锄, 带着茉莉和两个护卫跟着智禅大师往林子里走。
“你们看着大师一些。”贺灵珊吩咐着护卫。
智禅大师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身子骨硬朗, 隔几日依旧会上山采药,闻言他笑了笑,倒也没拒绝。
贺灵珊拿着萧弘的名帖刚来的时候, 整个人笼罩在一股阴郁之中,蹙眉愁绪, 郁结于心,一看便知红尘俗世所扰,挣脱不得。
萧弘的信中道明了缘由, 自然要求智禅开解表姐。
这山中似与世隔绝,少有俗世之人, 围绕着佛音禅意,看着山间云海,其实哪怕无人开解,一般在此大自然之下也能胸襟开阔, 慢慢忘却烦恼。
更何况智禅乃得道高僧, 说佛解禅的本事更是一绝,贺灵珊和大夫人在与他论禅之中, 不过一两日心境已是大为不同。
青莲山景色宜人, 春末夏初之景更是绿意盎然, 不少晚春花依旧开着, 但山野之中的果树却已有不少结了籽,看着这股勃勃生机,出来踏晚春的贺灵珊已有了乐不思蜀之感。
偶然见这老和尚大清早地出来采药,后者相邀,贺灵珊便欣然而往,之后便常常跟随着出来。
智禅精通医理,与她一道一边介绍草药,一边与她分说养身之道,采药也是一件体力活,稍稍出了汗,与闺阁中的小姐也是大为裨益。
这种无忧的日子,直到昨晚溧阳长公主的到来。
幸好长公主到的时候,天色已晚,大夫人以入睡为由不便见客打发了。
不过长公主也因此就在山中住下。
贺灵珊不愿与她相见,一大早便跟着智禅大师出来采药。
虽说答应贺惜朝周旋几日,然而见到长公主不免坏了这些日子的好心情,神情不禁带了几分郁气。
智禅将一位止血草指给了贺灵珊,后者跟随几日已经娴熟这种最简单采药的采摘方式,她从茉莉手里拿过小锄轻轻将其挖起。
“太子来信之中拖老衲给贺施主卜上一卦,昨晚已经将卦象给了贵府夫人。”智禅忽然道。
贺灵珊闻言微微一愣:“大师给我卜了什么?”
“不见夫日,不归夫家,姻缘难续,或为所祸。”智禅大师说完,便朝一个方向走去,“今日天气甚好,不如多走些地方?”
多年前太子殿下的姻缘卦让这位青莲寺主持出了名,如今他的卦象更是让人信服。
大夫人拿着这个卦,足以让长公主却步。
果然,长公主见此眉头锁紧,她觉得很可笑,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不见夫日?詹少奇倒是想回来,可圣命难为,他怎么回来?
“珊儿呢?”长公主问道。
大夫人坐在窗前,轻轻诵念着佛经,然后道:“跟着大师去后山了,长公主,您回去吧,等詹少奇来了之后,再谈此事。”
“亲家母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呢?”不过长公主已经跟太多的人掰扯,她起身道,“我既然来了,这说明魏国公是答应和解了,珊儿依旧是公主府的人,亲家母,你就别为难我,让我给珊儿陪个罪,一同回去吧。”
大夫人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强硬道:“我不答应。”
“好,既然亲家母不原谅,那我只能请更多的人来劝你了。”长公主道。
詹青浦接到长公主的来信,对自己的夫人说:“那就去吧,跟着长公主一起,求也要把这姑奶奶求回来。”
詹夫人其实并不愿意,可是那毕竟是孙子,只得点了点头,带上一干儿媳一同往青莲山上去。
这浩浩荡荡的阵势,原本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如今也在街头巷尾传遍了。
哪怕公主府有错在先,可如此大架子的媳妇也是世间少见。
青莲寺本是幽静之地,可因詹家女眷这一举动,不少看热闹的人都往山上去,视线几乎都去了青莲山上。
什么诚心致歉,不过是混淆视听罢了。
正在兵部衙门里的魏国公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冷冷地一笑。
“你说是谁调了火油?”魏国公看着库部郎中问。
库部郎中看着他那阴沉的笑,不禁头皮发麻道:“是皇城军的副使指挥使,说是这几日有贼寇进入京城,晚上得加强巡逻,点火把的火油已经用光了,就来调用。”
“是吗,调了多少?”
“不多,就七八桶吧。”库部郎中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魏国公看了他一眼:“怎么,还有事儿?”
“大人,我觉得有些奇怪。”库部郎中想了想,突然凑到魏国公的跟前低声道,“虽然不多,可是下官听了大人的吩咐,立刻清点了京城各库,发现这两日,皇城军都有调用。”
魏国公一听,端起茶来:“怎么说?”
“每个地方都是七八桶,不算多,可零零星星地调了好多次,这加在一起数目就不少了,哪怕点火把,一千人,也能点上个两月,可这是不被允许的呀!私藏火油乃是大罪,也不知道皇城军要这么多火油干什么!”
库部郎中说完见魏国公脸色沉下来,继续说:“大人,下官觉得这事儿得查一查,不然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咱们兵部怕是说不清了。”
这时贺祥进来禀告道:“国公爷,长公主请您也一同上青莲寺,劝说姑奶奶。”
魏国公一听,顿时笑了:“看样子是等不及就在今晚,我是脱不出身了。”
库部郎中一时不解,就见魏国公道:“你去一趟大理寺,就说这事蹊跷,让大理寺帮着追查追查,免得出了事落到咱们头上。”
库部郎中立刻领命道:“是,大人。”
而此时的大理寺,黄大人无奈地看着萧弘,行了行礼道:“太子殿下,您真要看前三年的卷宗?”
萧弘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多吗?”
黄大人回答:“多。”
萧弘小声地问了一句:“有多少?”
“您至少得连续看上一个月吧。”
萧弘顿时倒抽一股凉气,回头喊道:“惜朝,我完了,完了,这简直要我老命啊!”
贺惜朝白了他一眼。
“孤现在回去求饶来得及吗?”萧弘眼睛瞄向一边的内监。
后者讪笑道:“殿下,这怕是不好办呢。”
“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了,不过惜朝,你说父皇怎么这么小气,不就是稍稍质疑了一下嘛,用得着这么较真。”萧弘郁闷极了。
“百官之事,怎能随便质疑,存疑便要求真,我觉得皇上处置的挺好。”贺惜朝道。
萧弘的脑袋顿时咚一声撞在桌面上,闭上眼睛,表示不想听。
黄大人听了半晌也没反应是什么事来,只见边上的公公凑过来小声地说:“大理寺呈上的去年案卷汇总之中,太子殿下……咳咳,怕有差错,皇上便让殿下自己来找卷宗看。”
其实是在边上挑毛病,还吧唧吧唧个没完,天乾帝听了一会儿就听不下去,图个清静就打发到这里来了。
黄大人一听,顿时板起脸,对萧弘恭敬道:“那殿下接下来可一定要仔细看看,若有差错,那就是下官失职。您放心,一定给您看所有的卷宗,绝不会有任何隐瞒。接下来一月,下官定当陪伴殿下左右,随时为您解惑。”
此言一出,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从桌子上升起来,只听萧弘抖着声音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黄大人……”他抬起脑袋,满脸欲哭无泪地说,“孤嘴上没把门,你又不是不知道,真不是质疑你的办事能力啊,黄大人!你相信我,绝对是父皇嫌我烦了,就是找个地方让我蹲着,你实在不用那么较真的!”
然而黄大人依旧无动于衷:“殿下放心,臣定然尽心尽力!”
萧弘顿时跳了起来:“不,孤会死的!”
“这个字眼殿下可不能随便挂在嘴上,实在不吉利了些。”黄大人一板一眼道。
“你怎么这么冷酷无情啊!惜朝……救命……”
贺惜朝也当做没听见,跟黄大人行了一礼:“那下官先行告退。”
送萧弘来受罚的内侍也跟着说:“杂家也先行回宫复命了。”
黄大人还礼:“贺大人、公公慢走。”
这两人刚离开不久,一个小吏就领着兵部库部郎中走了进来。
“黄大人。”库部郎中一看,萧弘居然也在,心里顿时一喜道,“参见太子殿下。”
有气无力地太子掀了掀眼皮,嘴里哼出一个字:“嗯。”
库部郎中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位殿下究竟是怎么了。
黄大人此刻大概能体会到贺惜朝的不容易了,学着样子没搭理他,直接问道:“魏国公可是有事?”
黄大人这么一说,库部郎中便将皇城军分批分库领走大量火油一事交代了。
“黄大人,若不是咱们尚书大人命下官清点,此事当真不容易被发现。”库部郎中道,“兹事体大,还请黄大人调查此事。”
“皇城军要那么多火油做什么,烧房子吗?”边上的萧弘忽然问道。
黄大人想了想,便问:“太子殿下,不知是否是皇上有……”
萧弘摇了摇头:“孤可没听父皇提过,不过黄大人说的也是,来人。”
小墩子立刻走了进来:“殿下。”
“你进宫一趟,跟黄公公说一声,看看父皇是什么个意思。”说着萧弘撇了撇嘴,“另外别忘了说,儿臣本来是要亲自进宫面圣的,可惜如今被罚了,来不了,请他老人家多担当。”
黄大人听此清咳了两声,脸上带了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快去快回。”
小墩子领命立刻就走了。
宫里来回,不到一个时辰,小墩子就回来了,同行了还有之前陪着萧弘受罚的公公。
他说:“太子殿下,黄大人,皇上说不知此事。”
黄大人顿时皱起眉来,只听见这个公公又道:“皇上口谕。”
萧弘跟黄大人一同跪了下来。
“命大理寺暗中查清火油去向,太子从旁协助,不得有误。”
“臣领旨。”
“儿臣领旨。”萧弘微微一勾唇,接着看向大理寺卿,“那个……咱们正事比较重要,这卷宗回头再看,行吗,黄大人?”
萧弘睁大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露出大大的笑容,整齐八颗牙,神情之中特别期待,看着就分外讨喜。
大理寺卿在萧弘类似于撒娇之中忍不住长长一叹,心说皇上为何如此喜爱太子,他大概是清楚了。
“太子殿下说的是。”
今日星月灿烂,是难得好天气。
月光洒下一片银辉,这样的深夜,就是不点火把也能看得清周围。
园子门前红色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印着上头秋园二字也跟着摇晃。
寂静之中,却忽然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仔细看,却发现有点点人影正在园子里进进出出。
他们手上似乎拿着水桶,正往一间间屋子的窗户、门框、甚至帘子上泼着里头的水,甚至连同一处早已干涸的水井之中都不忘倒上。
仔细闻,空气中迷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显然这并不是水,而是另一种要命的东西。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鼻尖系着白巾,正压低声音喊着:“动作快一些。”
这个园子里修着一排漂亮的屋宅,间隔而开,似乎住了不少人。
然而此刻如此大的动静,那些人却一动不动,依旧双目紧闭躺在床上,就是身旁的被褥被泼上了东西,浸染到他们的身体,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灯火太昏暗,看不清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模样,瞧着露在外头的手,似乎很年轻,只是上面痕迹,就是再昏暗也能看出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皇城军的任务便是守卫京城安全,夜晚巡街是其职责所在,然而奇怪的是这一片少有人住,可来巡视的皇城军却来来回回逗留在此处。
只是一般人不会注意这些,除了……
“啊哟,刚好赶上了,啧啧,一看就有鬼,这是要烧园子啊!”萧弘摸了摸下巴,用胳膊肘了肘旁边的大理寺卿,“这哪儿,黄大人,你说里头藏了什么,非得要烧得这么干净?”
他吸了吸鼻子:“这么远都闻得到,估摸着所有的火油全交代在这里了吧?”
大理寺虽然也有官差,然而数目却不多,跟面前皇城军是无法比拟的。
到时候真打斗起来,场面不好控制。
“还请太子殿下助下臣一臂之力。”黄大人拱了拱手说。
这个时候就明白皇上这让太子从旁协助是什么意思了。
太子府府兵五千,全然听从萧弘调令,方便迅速,还不打眼,而且刚打匈奴回来,各个还带着血性,对付安逸许久的皇城军,随便调派一支都足够了。
“好说好说。”萧弘下巴抬了抬,“黄大人,这就上了吧,若是里面都浇满了火油,一点火可就麻烦了。”
“殿下带了多人?”黄大人问。
萧弘回过头看了眼陆峰,后者道:“三千!五百弓箭手!”
黄大人闻言顿时抽了抽嘴角。
整个京城,除了禁军,哪儿都不可能立刻调出这么多的精兵来。
就目前的皇城军,詹青浦怕太大眼,也不过几百人在此巡视。
“唉,我惜命嘛,万一让火烧起来,还能快速救出人来,对不对?”
萧弘怎么都有理,黄大人一叹道:“有劳殿下,您指挥便是。”
“好嘞。”萧弘一回头,低声一喝,“上!”
萧弘这一上,三千府兵是直接就冲上去,招呼都不打,火把都不点,抄起刀直接将周围巡逻的皇城军绞了器械,压在地上。
其余的人则是一把踹开秋园大门,只听到陆峰喊道:“谁敢点火,杀无赦,若如反抗,杀无赦!”
这个响动,顿时惊动了里面的人,知道事情败露,顿时有人点起火来,然而火折子只是一闪,便是几根夺命箭矢而来。
不知何时弓箭手已经蹲上了墙头,拉弦张弓,锐利的目光就盯着黑暗,只要有一丝火光,便是箭脱弦空……
詹青浦不在秋园,也不在青莲山,此刻他就等在衙门里。
他派人关注着魏国公,从头至尾他都没有进宫过,如今被长公主请去了青莲寺,还有贺惜朝,这位正在家中没有出门。
本该是万无一失的,可是他知道太匆忙了,总有些纰漏让他心神不宁。
他乞求上天让这件事顺利解决,从此以后再也不沾惹这些肮脏的事情,哪怕是自己的孙子詹少奇,他也不会再过多牵扯,他期待得手之后来人回禀。
终于副手回来了,然而脸白如斯,急匆匆道:“大人,有人发现太子府亲兵的踪迹!”
闻言,詹青浦脸色顿时一变,蓦地站起身问:“在哪儿?”
“往秋园方向去了!”
“怎么会……”他话音未落,抬起头,从敞开的门口看到萧弘跟大理寺卿缓步而来,在他们身后则是一众士兵。
萧弘脸上挂着笑,眼神冰冷地看着詹青浦道:“黄大人,你是在这儿问呢,还是押回大理寺?”
黄大人面无表情地说:“劳烦太子殿下将人带回大理寺,待明日一早,再押解进宫,由圣上裁决。”
萧弘咧嘴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