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做到内务府总官这个职位, 无不是帝王的心腹。
周达乃天乾帝潜邸的老人,还曾是他的伴读,一路伴驾过来, 自然与帝王的情分浓厚。
内务府管理着皇宫内外大大小小所有的事,这总官的位置无疑是天底下最大的肥差,银子过手不过是在纸上增减几个字罢了。
多少人眼红着, 想要拉他下马,可周达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可不只是仗着那点情分,还有揣摩圣意的本事。
什么地方容易犯帝王忌讳,什么地方帝王并不在意,他一清二楚,下手也绝不含糊。
这么多年从未失手过,可今日他却心里没底。
天乾帝赏赐给英王的三十万两安家银子,都是比照着先例来的, 显然便是用在这次王府修缮上。
内务府从中抽取油水, 顺理成章。
本该最稳妥的事,然而王府的主人英王却忽然跳出来, 计较起这三十万两来了,居然还要查账!
周达觉得这简直是荒谬, 堂堂亲王不关注王府修缮的好坏, 家什用料的讲究,环境优美与否……却跟内务府掰扯花销来!
要不要这么俗气!小气!
周达觉得萧弘简直是个奇葩。
只是若萧弘还只是从前那惹是生非,不得皇上宠爱的皇子, 周达不会多为难。
想查账,门儿都没有!
这单子爱签不签,银子早就分完了,只能是个无头公案,周达甚至还能在帝王面上告上一状。
萧弘故意为难内务府,妨碍府衙正常办差,趁机勒索,定让这位英王一迁进府里就先闭门思过。
可是,不行……
现在谁人不知英王殿下有多得皇上喜爱,亲自出宫上山将人请回来。
就是放在一般人家,都不常见。
更何况,皇上心里是愧疚的,点了三门婚事,个个不成,英王的面子里子丢到了皇城外,最后还是那青莲寺的主持卜算一卦才堪堪挽回点脸面。
如今这个时候,英王就算真跟内务府较真儿了,折腾点事,皇上是不会怪罪的。
“你是说英王手里有皇上的旨意?”
吴为庸吴大人连忙道:“是,下官亲眼所见,千万属实,是以这账册手下实在无法阻拦,被……尽数取走了。”
这可就麻烦了,周达眉间深皱,沉思不语。
皇上看样子是随儿子发泄那憋的一肚子的邪火啊,也摆明了告诉内务府上下知趣一些,别没眼色地阻拦。
“大人,如今可怎么办?要是真被英王给查出来一大笔漏洞,宣扬出来……下官人头不保是小事,这么多年来,那么多的王府别院,是不是会跟着闹起来要查账?这……大人的位置怕是也没那么稳了……”
内务府人员庞大,盯着周达犯错,想取而代之的人比比皆是,实在冒不起这个险。
周达自然也想得到,便问:“那些账目可做平了?查得出来吗?”
吴为庸转身看向跟随过来的下属张大人,张齐禀告道:“做平了,数目如此重大,下官如何敢随意糊弄,这些账本,就是一般的账房来看,哪怕感觉不对劲也查不出什么来。可是……方才大皇子如此兴师动众,不像是随性而起,似乎早有准备,下官是怕他手下有能人,找出了漏洞。”
吴为庸有些疑惑,“大皇子封王了大半年,可一直在宫中,若不是这次皇上亲自上山,众人怕是还以为他不得圣宠,哪儿来的人手?莫不是皇后娘娘留下来的?”
天乾帝大婚之时,周达已经在帝王身边了,等登基之后,他见的最多的其实是皇后。
皇后手里有什么人,周达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可没听说过有这方面的能人。
张奇见两位上峰凝眉深思,他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语气说:“去年贺惜朝以一张算学卷子招了好些个秀才举人当英王府账房,会不会就冲着咱们来的?”
“秀才举人?一群书生?”吴为庸笑起来,“张大人是在开玩笑吗,那些人通晓什么庶务,账本放到他们面前估摸着都两眼花了!”
张齐赔笑着,也觉得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科举考得是锦绣文章,可不打算盘。
论做账,看账的本事,还得要那些常年跟银钱打交道的账房小吏来。
“大人说的是,是下官想左了。”
他俩这一通话,周达却没说任何话,反而若有所思。
吴为庸提醒了一下,“大人?”
周达正过脸看他,“你们不是带着银子去找贺惜朝了吗,如何?”
“这……”两人一想起贺惜朝那贪婪的嘴脸,顿时面露愤然,将事情说了一遍。
“五万两。”周达重复了一声。
“是,别看那小子毛没长齐,可胃口大得很,五万两一分都不能少。”
周达点点头,“去答应他,五万两就五万两!”
吴为庸跟张大人一同吃了一惊,“大人!”
周达冷哼了一声,“在大皇子身边待了七年,深得信任,又是名动京城的解元,皇上属意的状元之才,你们觉得有他无缘无故找这些书生当账房是来玩儿的吗?”
“不管他们能不能查出,本官也不能冒这个险。”周达冷静道,“除了五万两,再带一万两过去,作为诚意,务必请这位贺二郎帮这个忙。”
英王府内,前院之中的偏角处,设有一个较大的空屋子,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让在中间放置了一张大长桌,几乎从屋子的这头到了那头,可仔细看,这是由两张桌子拼接而来,可以直接拉开。桌边四周搁了二十把椅子,四角处放了几个格物柜跟书柜。
最显眼的还有长桌旁边的一面墙上,镶嵌着一整面巨大的软木长板,乍然看起来特别奇怪,书房不像书房,会客厅不像会客厅,也不知道英王特意嘱咐这么布置用来做什么?
不过若将这块长板换成一整面光滑的白题板,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可能更清楚,这里赫然就是一个典型的大会议室。
除了没有投影仪和大屏幕。
此刻由罗黎跟方俊,尤自清跟舒玉各自带领的六人团队分别坐在会议桌两侧,萧弘坐在主位,而贺惜朝将一张长长的表格用钉子固定在那面软木板上。
“都看过来。”他敲了一下木板,发出一声响。
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后,贺惜朝指着表格说:“这是这次英王府修缮的账目审核项目进度表,所有流程和时间节点我已经在上面标注。这次审核预计时间为五天,接下来就按照这开展工作。主负责人贺惜朝,直接负责人罗黎和尤自清,方俊跟舒玉为辅。这次的目标便是审核所有英王府修缮支出的费用,检查其账目的合理性、真实性和连贯性,寻求其矛盾点、模糊点以及虚假点。尽可能地找寻漏洞,为我们的英王殿下追回挪用的银两给予最有力的支持,都听清楚了吗?”
十二人齐声道:“是。”
萧弘笑道:“那就拜托各位了。”
几人顿时连说不敢。
“账本英王殿下已经从营造司取出来。罗黎,你们这组按照编号先将账本的格式都更换成我们的形式,数量不多,今天之内完成。”贺惜朝看向罗黎吩咐道。
罗黎起身,“是。”
“尤自清,你们将所有的收货单据、收条、欠条等全部整理起来,分门别类。”
尤自清起身,“是。”
贺惜朝继续道:“英王殿下会留下一队侍卫共你们差遣,若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可传唤内务府账房询问。倘若需要更高级别的官员,则由各组的负责人向我汇报,若有必要我会为各位安排。”
“是。”
“这间大会议室便是接下来各位最主要的办公地点,桌子可分成两部分,两位负责人自己安排工作区域。旁边有两件小会议间也可以使用,后面是耳房,供诸位休息。”
“是。”
“最后再次申明一下纪律。在这五天内所有人都必须吃住在英王府,活动范围仅在这间大会议室,后面歇息的耳房,以及边上小会议间。严令禁止外出,禁止接触闲杂人等,更不用说私自传递消息出去,请各位负责人看好自己的组员,若有违规,严惩不贷!”说到最后贺惜朝严肃着面容,冷峻道。
十二人顿时面色一凌,起身道:“明白。”
贺惜朝锐利的目光一一看过这几张脸,那模样,那气势,经过萧弘,让后者心里头迅速窜起了一把火,眼睛一瞬不瞬地锁在贺惜朝身上。
那视线实在太火热,贺惜朝有些不大自在,他撇了撇脸,尽量忽视掉那股灼热的,对紧张的十二人道:“另外趁着英王殿下在这里,我想再提一提。审计是个很敏感的职位,会接触到非常核心的东西,所以将来各种层出不穷的诱惑会非常多。从今日这份内务府的账目开始,你们即将出现在他人的视线内,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各位,金钱跟美女,你们见的不会少,一旦把持不住,就河边湿脚。人都是有欲.望的,可人区别于畜生就是能用理智控制住欲.望,谁做到了,谁就能走的更远。”
“当然,人生在世并非孤身一人,有时候情势所逼,身不由己,也在所难免,这个时候请各位将视线对准咱们的英王殿下。”
冷不防的贺惜朝忽然提到自己,萧弘几乎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将他痴汉般的目光给迅速收回来,清咳了一声,脸上微微带着得体的笑,迎接十二双眼睛。
贺惜朝眉尾微扬,心下一哂,没再关注萧弘几乎僵直的脊背,仿若不经意地继续说:“遇到这种情况,请记住英王殿下便是咱们的依靠,主动说出来,由他出面为各位解决,才能将伤害跟影响降到最低。若是将难处藏着掖着不说,一旦被人发现,给王府给殿下造成巨大的麻烦,没人会体谅各位的苦衷,那时候可没有后悔药能吃。您说对不对,殿下?”
“那必须是对的。”萧弘肯定着,且人模人样地道,“这两日本王收礼都收到手软,毛遂自荐想来英王府做门客的特别多,我呢,都一一给拒绝了。王府的门槛可是很高的,非英才不录取,不通过考试,怎么能随便进来?”
萧弘科插打诨的本事简直是一流,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笑起来,眼中带着一股明显的自豪感,气氛也轻松许多。
“本王最信任的就是惜朝,你们是他一力招进来的,只要事情办的好,本王不会亏待你们。”
萧弘这么一说,顿时所有的人眼睛都亮了。
在场的都是身有功名之人,奔着就是做官去的,身后有靠山自然比自己苦哈哈地熬资历来的容易些。
京城就这么点大,大皇子如今非比寻常,跟着他显然前途光明,只要不傻,不会做出自毁长城的事。
不过,谁能知道呢,当诱惑真的摆在眼前,能不能控制住,也只有那个时候才能验出真章来。
贺惜朝收到吴为庸邀请的时候已经傍晚了,他将手里的请帖递给萧弘道:“这位内务府大总管能稳稳当当做了这么多年,不是没理由的,反应很快。”
“那是自然,他可是父皇的伴读……”萧弘一边说一边看请帖,最后一皱眉,不满地嚷嚷道,“这约的是什么鬼地方,红袖乐坊?”
贺惜朝一愣,他倒是没仔细看。
“两个老淫.贼想干什么,你还那么小,他们怎么能约你在那种地方!”萧弘越看越生气,回头就对贺惜朝说,“惜朝,你不许去!”
陆峰就在萧弘身后,听此忍不住道:“殿下,红袖乐坊不是那种寻欢作乐的地方,只是听曲奏乐而已,贺伴读去也没……”
萧弘一个眼刀飞过去,陆峰便闭上了嘴,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莫名。
贺惜朝对此不甚了解,不过听陆峰的解释倒是清楚了,说实话,那些地方他还没去过,还挺好奇的。
自古有求于人,不是酒席设宴,便是娱乐包场,两者结合,事半功倍。这个时代,男人嘛,青楼里走上一圈,美人跟美酒一起,想不成事都难。
不过可惜的是,贺惜朝年纪还小,又是个读书人,冒然带过去,别说事成,很有可能受到冒犯而恼羞成怒。
所以折了个中,丝竹声声喝美酒,并不唐突。
“若是如此,似乎也不能辜负两位大人的良苦用心。”贺惜朝有些期待得说。
萧弘一听,急地简直要跳脚,“什么良苦用心,那是别有用心,弹琴唱曲儿不是年轻姑娘?什么卖艺不卖身的,银子出够,怎么着都行。”
陆峰听了不禁惊讶地看了萧弘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挺懂行儿的呀?
贺惜朝眉毛一扬,“表哥倒是挺清楚……”
“早朝去的早,我站边上不小心听那些大臣说的,啊呀,这不是重点。你想想嘛,好人家的姑娘怎么会去那里抛头露面,明摆着待价而沽去的!”萧弘一边解释,一边苦口婆心地劝着。
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撒泼打滚,他一定抱住对方的大腿不让走,不过现在他抓住的是贺惜朝的袖子,“惜朝,真的,听哥哥的,别去……”
贺惜朝见萧弘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像看个不顾家中妻儿哀求非得出去找三儿的渣男,顿时有些无语,反问道:“我不去,那怎么谈银子?”
闻言萧弘顿了顿,说:“那我不要银子了……或者……”他眼睛一亮,“我跟你一起去!”
那还谈个屁!
贺惜朝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心,一抬头,只见萧弘睁着大眼睛,一脸的不退让,心说这都是什么事儿。
“行了。”最终他妥协了,回头对阿福吩咐道,“你去带个口信,就说我不爱去那种地方,请他们鹤仙楼一聚。”
“是,少爷。”
看着阿福离去的背影,贺惜朝无奈道:“我的殿下,好放手了吗?”
萧弘瞬间满意了,嘿嘿嘿地笑起来,松开手给他顺顺袖子,嘱咐道:“吃饭就吃饭,别喝酒啊,他们要是让你去什么地方,你可千万别答应,这些人,鸡贼的呢。人多带点儿,对了,我让陆峰留下来吧。”
陆峰简直要听不下去了。
萧弘什么都好,做事果决豪爽很符合他的胃口,天乾帝将他调到萧弘身边做侍卫统领,他还挺高兴的。
特别是西山猎场之后,萧弘没抛弃任何下属,还勇敢地跟黑熊死拼,更觉得他跟对了主子。
只有一点,就是面对贺惜朝,特别是私底下全身冒着傻气,就跟街边二愣子紧张自己媳妇一样,生怕对方吃亏。
可殊不知贺惜朝是只披着兔子皮的狐狸,对上他,往往被算计到亵裤都没的恰恰是别人。
陆峰真的不明白萧弘有什么好担心的,也亏得贺惜朝耐心十足地好言劝慰。
“放心吧,殿下,我心里有数,这顿饭吃不到最后定会不欢而散的。宫门快要下钥了,劳烦陆统领将殿下送回来。”
“是,贺少爷放心。”陆峰觉得幸好贺惜朝是个正常人。
贺惜朝便不再看萧弘那极尽担忧的目光,赶紧走了。
满桌的佳肴就三个人吃。
贺惜朝是饿了,便安然淡定地吃饭,也不管对方频频看过来的目光。
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放下筷子,张大人便站了起来,将一个匣子推到了贺惜朝的面前。
“贺公子。”
贺惜朝喝完汤,目光落在匣子上,不过他没有打开,直接问道:“多少?”
张大人说:“贺公子要求的五万两,全在这里,分文不少。”
“五万两?”贺惜朝拿着帕子淡定地擦了嘴,轻笑了一声,“两位改口的倒是挺快。”
言语之中带着一丝讽刺,吴大人心下有些不痛快,不过还是扬起了笑容说:“回去之后,本官跟张大人又商量了一下,贺公子乃英王殿下面前第一人,将来多少人巴结都来不及,今日给了我等这个机会,自然得好好把握。”
“好说好说。”贺惜朝一笑,不过他依旧没有伸手动那匣子,反而指着面前的醋溜鲈鱼感慨道,“这饭菜呢,一定要趁着想吃的时候赶紧送进嘴里,否则过了几个时辰,对鲈鱼就失去了兴趣,想吃鲍鱼了。吴大人,您说是不是?”
吴大人一口气提起来,差点泄了脏话,张大人连忙扯了他一下,才将这口气咽下,定了定神说:“这是自然,张大人,上一盘鲍鱼。”
张大人于是从怀里又取出几张,垫在了匣子下面,笑道:“贺公子,这下您该满意了吧?”
贺惜朝也不数,直接问:“多少?”
“六万两。”吴大人说,“贺公子,这多余的一万两便是咱们的诚意,务必请贺公子帮忙。”
“这是有高人指点呀。”贺惜朝点了点头,叹了一声,不过他依旧没有拿,而是背靠在椅子上说,“可是这不是鲍鱼,充其量不过是条黄鱼罢了。”
此言一出,顿时吴大人跟张大人齐齐变了脸色。
吴大人站起来,“贺公子你!”
“没查账之前一切好说,如今英王府里的账房们都已经挑灯开始查账了,现在叫停,我怎么跟殿下交代?”
张大人道:“谁不知英王殿下多信任贺公子,想必这不难吧?”
贺惜朝说:“我想来想去,为了区区五万两,哦,现在六万两了,置殿下的信任与不顾,实在有些不划算。”
“贺公子想要多少?”吴大人夹紧眉头道。
“十万两。”
“……”
“……”
贺惜朝悠然喝茶,起身告辞:“若是同意的话,就派人来找我吧,速度得快,否则,什么时候我又改变注意了。”
他走到门边的时候,吴大人突然叫住他:“贺公子且慢。”
贺惜朝回过头。
吴大人冷冷地问:“贺公子是真心实意想要做这场交易,还是只是耍我们?”
贺惜朝眼里笑意不变,他说:“吴大人,您得弄清楚一件事,你是在花银子买我贺惜朝对英王殿下的忠心,你觉得多少银子才值得呢?这英王府的账目,内务府究竟捞了多少,你们知道,我也知道。拿的都是殿下的银子,五五开,不过分吧?”
“多谢这顿饭,吃的很点滋味,告辞。”贺惜朝执起手拱了拱,便悠闲地下楼去了。
张大人看着桌上的匣子跟银票,不禁头疼地看向吴为庸,“大人,怎么办?”
“厉害,我算是见到他的厉害了。”吴为庸吐出一口气,“事不宜迟,现在就去见周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个大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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