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明灭只在一瞬间。
江心洲边缘那艘大船船首上,那名北魏军师的脸部轮廓在前方光线的照耀下出现了一瞬,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有些缓慢的挥了挥手,让身边一名将领召回那六十具已经待命准备前冲的铁山重铠。
在这钟离城的北墙之外,他已经损失了一具鲲鹏重铠和二十具吞天狼重铠,北魏可以承受这样的损失,但是他无法承担这样的损失。
若是六十具铁山重铠也全部殁于此处,那即便他拿下了钟离城,恐怕他的下半生也不可能再指挥这样重要的战斗。
他很屈辱,此时这支军队之中绝大多数北魏人都觉得很屈辱。
然而林意还在那里。
金属的震鸣声此起彼伏的如海浪般响起。
林意看着那些铁山重铠往后退去,他没有去看身后城内的战况,既然那些吞天狼重铠已尽数被破,那些几乎没有修行者存在的北魏步军便不可能对城中造成多少威胁。
他静静的看着江心洲和对面的北魏大军,认真的想了想。
他想着如果换了自己是那支北魏大军的统帅,在这种情形之下,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对付自己。
如果舍不得这些铁山重铠,那对方也绝对舍不得先用神念境修行者的命来耗尽剑温侯的真元。
那按理来说,便只会用些特殊的手段。
比如说用毒,用火器。
在眉山之中,他就见过北魏的军队用了党项的赤罗丸。
然而他不可能事事正确。
这支北魏军队自然也有些特殊手段,但无论是这名军师还是统帅席如愚都并不想将可以杀死很多人的东西放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们的对手永远是朝着这边正在开来的北魏边军韦睿部。
更何况这名军师也没有信心他并不觉得那些手段就一定能够对付得了林意。
“你们记住,永远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如果确实努力了却没有办法,那就不要硬要用头去撞墙。现在既然没有对付他的很好办法,那最好的方法,就是当他不存在。”
这名军师转身看着身边的几名将领毫无情绪的说道:“在一个时辰之内,给我填两万人进钟离城,不要任何的修行者,不要和他交手,更不要试图去杀死他,如果他要杀,就让他杀。”
这名军师对着这些将领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老师在教着学生,若是此时有任何南朝人能够听到,必定觉得十分怪异,或者会觉得这名军师在对林意无可奈何之下,却还如此色厉内荏和自傲。
然而事实上,这些将领的确都是他的学生。
这支北魏大军里,有很多将领都是他的学生。
北魏最好和最出名的学院叫做三槐书院,北魏绝大多数的优秀将领,都出自这个学院,或者说在原本的军中表现不俗之后,都会被派到这个学院学习。
这名军师的名字叫做钟明谷,他是三槐书院的副院长,在此之前,他是三槐书院最好的讲师之一。
这些将领很清楚他的能力,没有任何人表示质疑或是反对。
事实上他们这些将领认为此时钟明谷和他们最大的区别,便是钟明谷可以让这支军队之中绝大多数将领认为他所下的命令便是此时最正确的命令。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能让这支军队一心的命令,便是最好的命令。
既然连真元重铠和神念之下的修行者都不能对林意造成威胁,都很容易被林意杀死,那便不要派任何一名修行者。
浮桥此时已经很宽阔,一个时辰填两万军士进钟离城,对于这些将领而言时间太过充裕。
喝令声不断响起。
随着军令的下达,那些军中原有的修行者全部被留了下来。
“不要有任何间断。”
“让这座浮桥上始终铺满人。”
“穿过城墙破口之后,尽可能分散,然后往南,不断往南!”
一名将领在江心洲浮桥的这端对着不断集结涌来的北魏军士不断的厉喝,不断的重复这些军令,直至喉咙嘶哑,然后便又有数人顶替了他的位置,不断厉吼着重复这些话语。
“林意一定会有言语挑衅。我们这边一定会有修行者不忍,一定会觉得太过羞辱而按捺不住,你们传下令去,若是他们想主动出战,我一定会保证不追究他们违背军令之责,但只有一个要求,他们不要从这浮桥上渡河,他们不要去招惹林意和剑温侯。”
当军队开始涌上浮桥,钟明谷对着身侧的几名将领下达了新的军令,他的脸色变得寒冷了些,声音也带着霜意:“他们是修行者,不需要像普通的军士一样通过这座浮桥入城,还有,告诉他们,既然自己不可能单独是林意的对手,便不要想着上去送死便能改变什么,要解决心中的屈辱的唯一手段,便是悄无声息的进城,协助军队尽快打赢这场仗,否则死在这浮桥附近,只能用愚蠢两字形容。”
这几名将领都愣了愣。
钟明谷会下达这样的命令他们并不觉得奇怪,他们奇怪的是自己之前竟然根本没有想到这些。
根本原因便来自于那名年轻的南朝修行者。
那名年轻南朝修行者的不可战胜,那道永远不会倒下,连鲲鹏重铠都击溃了的身影,无形之中已经让他们的情绪都变得极不正常,让他们下意识的觉得,一定要杀死这名年轻的南朝修行者。
浮桥晃动不堪。
无数的脚步声激起更为紊乱的水声。
骑军、步军、箭军、轻铠军这些北魏军士十分混乱的挤压在一起,如潮水一般朝着前方的城墙数个破口涌去。
没有人在意阵型,没有人在意兵种。
甚至对于其中的小股军队而言,他们甚至连统军的将领都不在阵中,都已经被留在了江心洲上。
他们很自然的忠实执行着军令,向着前方前行,但根本不去和林意战斗。
他们也根本不敢去和林意战斗。
林意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人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刀剑都握在手中。
他隐然猜出了对方的用意,然而和之前对方用军械攻城一样,他无法阻止对方用这样的战法来战斗。
他往前冲了出去,手中的刀剑化成黑暗之中的雷霆,不断在他身周来回穿掠。
剑光狂暴无比,即便是身穿着铠甲的北魏军士接触到这狂暴的剑光,顿时骨碎倒飞,连被剑光扫到的披铠战马都不停的翻倒。
刀光冷疾,刀光落处都是残肢飞起。
鲜血狂飙,断首残肢乱飞。
他只有尽可能快的杀敌。
他杀死的敌人越多,能够进入城中的敌人便越少。
他真正的如同洪流之中的礁石,无论多猛烈的潮水冲来,都只进不退。
然而他却无法阻止潮水涌入,他的身影渐渐被黑压压的潮水淹没,唯有鲜血和断首残肢还在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