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枢发现有人跟踪自己, 是半小时之前。
当时他刚刚从报社出来,准备绕道咖啡馆, 去买一份蛋糕,就发现自己被远远缀上了。
跟踪是一门技术活。
自以为技术高超, 实则错漏百出的人并不鲜见,凌枢很快就发现那两个拙劣的跟踪者。
但他大意了。
他以为对方跟踪技术拙劣, 其它方面肯定也不出色。
在抄近路走小巷的时候, 凌枢被他们从背后袭击了。
这两人身手不错, 甚至称得上敏捷, 凌枢没想到自己刚来香港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他还没把整个香港岛摸透,居然就有人找上门来意图不善了。
瞧这阵仗,居然还掏出木棍麻袋, 准备将他逃走绑票?
凌枢知道香港黑帮多中外势力错综复杂,一时也弄不清自己得罪了哪一拨人, 但被绑票是绝无可能的,他堂堂凌大少, 大江南北都没怯过,怎么可能栽在小小香港岛上?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凌枢的反抗如此激烈,身手如此之好,以一敌二的情况下, 居然还能暂时战个平手, 不落下风。
这里虽然是小巷, 但并非人迹罕至,分分钟会有人过来,他们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容易引发麻烦,这是双方都明白的道理。
凌枢有意拖延时间,而对方无意拖延时间,两边一时打得难解难分,凌枢虽处劣势,挨了好几拳,但对方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他。
正巧巷口有人路过,凌枢立马高声嚷嚷起来。
“大哥,你抢我媳妇就抢了,我们两个亲兄弟,你为了个女人,不仅给我戴绿帽,还要打我?!你怎么对得起爹妈!”
他不能喊抢劫杀人,一喊,路人就吓跑了。
可要说戴绿帽子,路人肯定来了兴趣,非得过来围观一下。
果不其然,这一嗓子马上引来好几个人的兴趣,他们直接凑过来。
凌枢吼得声情并茂,直接让那两人一个激灵,差点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已然达不到目标,只好咬咬牙,扯呼走人。
凌枢微哂,掸掸身上灰尘,还对围观群众作了个揖,这才施施然离开现场,朝马路走去。
此时是一九三八年。
作为远东巴黎的上海,刚刚在去年沦陷,成为日军铁蹄之下随意蹂|躏的玩物。
其实早在去年之前,一切就已有征兆,自打国门被打开,正面战场胜少败多,整个国家随即被卷入比军阀混战还要更深重的苦难之中。
如果说以往军阀混战,起码生活在城市中的居民,或者像岳家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以幸免于难的话,这场侵略将所有中国人都牵扯进来,从上到下,无一幸免。
距离上海沦陷还有两年时,岳定唐跟凌枢就搬迁到这里来,一起过来的还有老管家周叔,和岳家小部分产业。
岳家老大和老二,一个去了美国,一个留在南京,没有与他们同行,但三兄弟之间都保留了定期的联系,战争令人离散,但也似乎让从前疏远的感情,一点一滴回来了。
最起码,在此之前,岳老二和岳老三,已经因为政见和价值观等诸多不同,有很久没说过话了,有什么话都是让岳定唐从中代为传达,有一段时间让岳定唐很是困扰,以他的情商之高,也不知道如何劝导这两位兄长。
全面战争开始之后,岳老二的想法似乎有所改变,他甚至抽空回到上海岳家,跟岳老大和岳定唐匆匆见了一面,让他们赶紧离开上海,往西走,最好是出国。
也正因为他这一番话,才加快了岳家搬迁的进程。
凌遥和周卅原本不愿意走,他们认为上海是大都会,英美不可能坐视日本将其吞并,局势还没坏到那一步,尤其是周卅在上海任职,家当老小不是那么容易说迁走就迁走的。后来还是岳定唐出面在重庆给周卅找了个职位,两夫妻这才从上海搬到重庆去,也让凌枢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岳定唐在香港找了一间大学,继续当老师,将部分岳家产业开了间报社和工厂,他自己没时间打理,打理的活儿自然就落在凌枢和周叔身上。
凌枢凭空接手一间报社,从未有此经验的他不想被人蒙骗,主动从一线作者做起,跟那些普通小员工一样,每天出去跑新闻找素材,由于报社倾向市井小民,街坊邻居的家常风格,很快就赢得广大中下阶层的欢迎,又因其版面里也有关于世界局势的点评,且每次都有精准预言般的效果,加上岳家的人脉关系,很快就在上层精英中也占据一席之地,销量很是可观。
岳定唐和凌枢,算是在香港渐渐站稳脚跟,安了家。
但今日两个陌生人的袭击却有些突兀,往常从未有过。
凌枢细细回想,疑心是自己上次亲手撰写的关于英国人在香港太平山顶的特权报道,又或者是上上回那篇抨击**在战场后方吃拿卡要的无能,戳痛了某些人的心窝子,让他们派人出面想给自己来个教训。
这两人身手可观,看着也不像是一般的街头混混,他们手上还拿着麻袋,这是想把自己套走?难道不是单纯的痛殴教训?
凌枢满肚子疑问,准备回到家再跟岳定唐好好讨论一下。
香港岳公馆比上海的小了些,但格局大体不差,周叔在临走前将从前一些容易搬动的家具都带过来,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让人产生还在上海的错觉。
但香港毕竟是香港,它不是上海。
破碎的山河也已经回不去了,他们唯有继续前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岳家和凌家没有人因此死亡,在时代的狂潮中,他们好歹保住自己和亲人的性命。有命在,才能展望将来。
但今天,岳定唐居然没有提前回来。
他以前总会提前下班,绕路买凌枢最爱的蛋挞,然后在家里看报纸。
老管家周叔发现凌枢下巴的淤青,大惊小怪赶忙拉着他去上药,过了片刻,岳定唐的身影才出现在岳家门口。
“今天怎么这么晚?”老管家关切道。
凌枢看一眼外头天色,都黑了。
“学校里有些事。”
岳定唐有些倦色,不是面容乏觉,而是精神上的疲惫。
他眼睛注视凌枢,心神却在万里之外。
凌枢感觉他学校里的事情一定不小。
“要是学校有什么人仗着资历欺负你,别忘了你后面还有一个报社老板。”
放在平时,这种笑话必能让岳定唐捧场发笑,但今天他没有笑,仅仅是敷衍扯起嘴角。
凌枢意识到他心里有事,而且很可能不是小事。
用完一顿心不在焉的饭,岳定唐去洗澡,周叔则把岳定唐的西装交给凌枢,让他顺手带上二楼挂好,凌枢走路吊儿郎当,不经意把西装里口袋里的东西给抖了出来。
他弯腰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一支口红。
自然是女人用的口红,这年头没有男人会用口红的,除非是电影明星。
岳定唐不是电影明星,所以肯定是别人用的。
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在岳定唐兜里塞口红?
又或者说,岳定唐会给什么样一个女人送口红?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凌枢下意识摸了摸头顶,彷佛自己被一顶帽子套住而不自觉。
岳定唐洗完澡出来,一身清爽坐在床上看书。
一切与往常无异,那支口红已经被凌枢放回西装里。
但凌枢却有许多疑惑。
“老岳,你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可别藏着掖着,我不是被你遮风挡雨的小姑娘。”
他们这些年经历的风雨也不少,不说从前在上海的惊心动魄,把家当自上海搬往香港,这一路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人也算是共患难的“老夫老妻”了。
岳定唐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你放心,我还有什么事瞒着你?”
心不在焉,灵魂出窍。
连周叔都注意到凌枢下巴的淤青,他却恍若未见。
思及对方最近早出晚归,两人甚至难得出门看一场海景,岳定唐总是来去匆匆,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比起在上海,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再想到西装里那支口红,凌枢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真没事?”
他不死心,又问了一句。
岳定唐还是给予肯定的回答。
“真没事,别担心。”
凌枢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重操旧业了。
想当年,他想跟踪的人,可是从来没有跟丢的。
岳定唐到底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是不是在外头有了新欢,也许很快就有答桉。
隔日一大早,岳定唐没有忙着出门,凌枢却起得很早,他没让司机载自己去报社,自己中途折返回来,就在岳家外头不远处盯梢。
中午时分,他终于看见岳定唐出了家门。
对方没去学校,而是让家里司机把自己栽到一条街上停下,然后打发司机回去,自己则步行前往隔壁接道,进了一间咖啡馆。
还挺有防备心思,凌枢心道。
他很清楚,对方此举无疑是不希望他从家里司机口中追查到自己的行踪。
只是他们俩连战火都走过来了,也曾将性命托付给对方,如今对方却这样防备自己。
凌枢微微叹了口气。
他没有追进咖啡馆,而是绕到后门,买通其中一名侍应生,换上他的衣服,摇身一变成为送咖啡和下午茶的侍应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