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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篇 蝙蝠的自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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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她,两张脸孔颜色、质地相同,是那种常常出现在同一张画面、同一种光芒里的脸孔。他面容清朗、俊雅,具有梦幻气质的脸庞令人想起柔和纯净的沙滩。她脸庞精致,肌肤更接近自然的象牙色。

同样的表情,同样地优雅、脆弱,有隐隐约约的忧虑,来自同样的灵魂,在他们的面孔上渗出来,像毛茸茸的春天树干上的绒毛,被微风吹拂着,散也散不去。这忧虑,让他们的表情,真的长满了细细的绒毛。

他们腿长、手长、脖子长,而且线条优美,穿法兰绒休闲套装,男的黑灰色,女的是粉灰色。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完美的一对,不像真人,更像动漫男女主角。只是,他们的神情,有几许冷漠,有几许忧伤。

在公共汽车站的人群之中,他们苍白、孤独,像冷水中的鱼,像被迫暴露的夜鸟,局促,不安,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们紧紧搂在一起,头颈交缠,偶尔说话,也是低声细语,别人无法从语言上判断他们是哪里人,甚至无法断定他们的国籍。

那些吮吸着珍珠奶茶的中学生,很自然地将他们围绕起来,作各种猜测,男孩子勾住女孩子的脖子,连神情也模仿他们。在孩子们的眼里,他和她,是一幕无声的街头戏剧。

几个拖着蛇皮袋的打工仔自卑地回避,站到离他们稍有距离的地方,好奇地频频回头。

一个短发女学生,猜测他们就是附近大剧院的人。她的话刚完,同伴们鼓掌赞成。短发女学生发出嘘声,不许同伴打扰他们。她又进一步推断,他们就是大剧院新上演的一个剧目里,那对男女主角。

“《蝙蝠》!对,他们就是那蝙蝠!”

学生们纷纷发出惊叫。

多年前,大剧院演过一个戏,叫《蝴蝶》,而这个《蝙蝠》,比《蝴蝶》更加精彩、火爆,有更多大胆的突破。它的脚本,是从伦敦引进后改编的。据说,那是莎士比亚的一个刚被发掘的悲剧,原剧讲述一个年青艺术家受上流社会贵妇钳制,为追求真正的爱情而奋勇挣扎,最终还是屈服,重新投入贵妇怀抱。这个故事,在最近的报纸娱乐版被不断介绍,很符合受众消费男色的心理。报纸上说,买这个剧的导演,固执己见,力排重议,花了大价钱。

报纸上还说,该剧将筹划世界巡演,而同名的电视剧也已经准备好了剧本,并有多家投资商追上门,不久就可以筹拍。

学生们兴奋得不得了,因为几年前,他们还是小孩子,《蝴蝶》谢绝小观众,令他们牙痒痒。现在,他们一齐约定,周末一定要去看《蝙蝠》!

孩子们先是拉钩,然后比出胜利的手势。接着,他们迅速掏出本子,要上前请他们签名。

“嘘——”漂亮的短发女学生拦住同伴们:“真的不要打扰他们,好不好?”

学生们立刻很乖很听话地退后了,让给他们一个宽阔的世界。而他们,依然像两只失却了栖息地的蝙蝠,在尽可能地,尽可能地和对方贴得更紧。

学生们羡慕而虔诚,尽量不做声地,拿出手机**他们。

公共汽车靠站,学生和打工仔都迅速往车门处挤,就像是要逃跑,要躲避满世界的灰霾。

他们一动不动。他们的周围,更加开阔起来,灰霾上升,成为包裹高楼大厦的灰云,向江边弥漫而去,那儿,是规模初具的城市核心商务区。

灰霾之后,他们耳边,吹过来的一丝丝冷风,格外的洁净。

他们又退后一些,等的士。

这城市里的的士似乎永远不够用,打的的人太多了,路路续续有新来者,匆匆地,抢在他们前头,急促地拦车,又快速打开车门坐进去。

他们总被别人抢了先,一直留在原地,不知不觉地,陪伴着时光的流逝。

偶尔,他和她的手臂,会因为麻木而从对方的肩膀上滑落下来。这样的时候,他们就成了两条孤独的、无所依靠的鱼。

他们幻想有一辆从天上来的车。

车从天上来,就可以不走这现实的道路。

这条大道东西向各6车道,共12车道。那么,那天上的车,可以走第13条车道。至于去到什么地方,不必问,也不用担心。

“如果乘上车,我们要到哪儿去啊?”

他和她,同时回过头来,因为他们都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但实际上,没谁说过什么,他们彼此一样,神情平淡,却内心紧张。

一辆的士滑向路边,近前来,他们有些疑虑,不太相信它就是天上来的车。在他们稍稍犹豫的瞬间,它迅即离开,扑向两百米外的等候者。

她问他:“你说,再过一个时代,或者过两个、三个时代,人们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不过,他在瞬间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们会更相爱,他们会把爱情奉为生命的唯一!”

他的回答令她振奋。

“我想离开……”她不由自主地喃喃而语。

“你想去哪里?”

“不管哪里。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人群,到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

“上天入地?”他笑,又觉得亵渎,即刻收紧了脸,做出一个决定。

没有天上来的车,地下的车却是有的,大概就在他们脚下一百米深的地方,不受地面交通的困扰,自由滑翔。他牵着她的手,去地铁。

她同意他的选择。

地铁将去向什么地方呢?

既然不知地铁将去向什么地方,他们就可以认为,它将去向他们想去的、喜欢的任何地方、任何季节。甚至,它可以带他们去到另外的时代,也可以去到梦乡。这,令他们格外振奋。

他们找到了入口,站到扶梯上,向地心降落。

即使入了闸,他们也没有立刻得遂心愿。地铁站上,很多人,因为疲惫而倾斜地站立。时髦的男女,互相窥视,既莫测高深,又轻佻。每一次列车都在几分钟后就靠站,但每次都有一部分人从站台奔突而出,扑向打开的车门——门很窄。

他们不时挪动,避免受冲击。他得及时抓住她的胳臂,使她不至摔倒。

不断有人被载走,又不断地有人补充到站台上,熙熙攘攘。或许是因为季节的冷,或许因为刚离开城市的喧嚣来到地心,人们都不出声。

或许是他们失听了。

他们挽着彼此的手,他呵护着她,呵护着他们之间身体相挨的温暖。

他是她在这个无边无际季节里的依靠,是她的生命,以及她生命中的生命的依靠——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到自己的腹上。

腹部依然平实,但她知道,生命的内部如同冬天的土壤一样,有了新的孕育。

“如果乘上车,我们要到哪儿去啊?”

太多太多陌生的人。他们经常会觉得,自己是在另外的世界里。

这也是他们要抓紧彼此的重要原因。

列车只停顿一瞬,便迅即离开,留下巨大的风声,那么虚幻,那么冰冷。

看别人惊慌拥挤,他们无动于衷。在别人的眼里,像他们这种既生活在城市,却没有目的、怠慢时间的人,是可耻的。所以,有人故意冲撞他们,他们得一次次互相把手臂勾紧,才能够站稳。

无数陌生人来了,又消失了。任何车站上的事物都一样,转眼即逝。

列车再次进站,是非常新的车,好像是从生产线上直接开过来了。但引起他注意的,是车厢悬挂的一枚果子似的东西,在半透明的玻璃后略略摆动。

它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它的来历和去向都不可捉摸。

先上了车的人涌向它,却对它视而不见,他们只顾着抢占座位。

他和她很快对视一下,他习惯性地伸出手臂护着她,跨过黄线,进入车箱。车上人不多,但每个位置都有人占据。

“乘上这车,我们要到哪儿去啊?”

他们都听见了对方的声音,但实际上没谁说过什么。车速平缓,仿佛未动,只有巨大的风声,涡流一般,在他们的大脑里鸣响。

她想,如果是在地面,车窗外,应该是远离城市的沉寂的冬景。如果这车一直不停地驶行,那么或许会进入山谷和雪野。但她看到的车窗外是一片黑暗,和妄图将黑暗遮掩的时尚用品广告。这是100米深的地下,世界只有黑暗,且充满寒意。

他想起什么可以交谈:“猜一个迷——‘二人偶然车上见’,打一字。”

她想了想,微微皱眉:“若是偶然车上见,那必定有一人要先下车。”

他们都不喜欢这谜。

看不到窗外风景,他们就看别人。

车厢里的乘客们,坐得挺直,望着对面座的面孔,大家呼吸一致,穿戴齐整,神态严肃,彼此毫无偏差。人们就像是结队要去什么地方,领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或是他们不想要但不得不接受的命令。

他们麻木的表情有一种被强迫的压抑。

他抓紧头上的吊环,一手将她环拥在怀抱里,她的头慢慢垂向他脖颈。

他们闭着眼睛,彼此感到肩头相挨的部位十分温暖,想像着,列车已经驶向长满绿树和荆棘的郊野。而那些乘车的人们,在他们的想象中,表情和衣服也有所改变,随环境的变化换上了别样的装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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