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婆这一次返回陇右,所享受的待遇颇高,朝廷专门派遣五百名内卫精卒沿途护送,且责令沿途州县给予食料供给,并派遣州治官员于州境之内出入引送。
之所以给予赞婆如此优厚的待遇,主要还是因为不久前发生的一桩凶案。
由于吐蕃在未与大唐达成共识的情况下便出兵过境、侵扰到了西康当地的安定,所以大唐君臣也是怒不可遏,朝廷不再与吐蕃商讨外事问题,直接将吐蕃的使者们屏退朝堂,并责令其限期离境。
但吐蕃这些使者们离境之后,却没有按照朝廷发给的驿程路线赶路,翻阅秦岭后竟然直接绕道川西的西山生羌领地。结果这些人便遭到当地生羌部族的袭杀,当场便死亡多人,剩下一些幸存者也都不知所踪。
对于吐蕃使者们的遭遇,大唐当然是深表遗憾,但对此也是无可奈何。首先这些蕃使并没有按照大唐发给的路线赶路,沿途州县就算想做引导关照也做不到,其次他们所遇害的西山区域,本就是大唐与吐蕃之间的争议地带。
所谓生羌,就是不曾入化、不受约束的蛮夷部落,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都不能掌握其确切的部族讯息。而且这一次蕃使入唐,其中一个议题就是援引垂拱之前的边务局势,提出松潘以西的西山范围因为旧时曾经归属吐谷浑,依例应该属于吐蕃的势力范围。
吐蕃提出这一点,大概也是想效法大唐在西康的操作,想要通过西山阻挠陇南的唐军继续向南渗透。但是由于蕃使遭到驱逐,这一议题自然也就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
不过吐蕃既然提出这样一个说辞,那就意味着起码在吐蕃看来,西山应该不属于大唐的羁縻势力范围。如今蕃使横死在西山山岭之间,大唐对此除了抱歉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做的。
毕竟大唐圣人是个讲究人,在争议领地还未有归属定论之前,是不会贸然派遣唐军入内活动骚扰的。所以当蕃使遇害、有生羌部族向山外州县送去蕃使们的尸体时,大唐方面除了验明正身、甚至都没有接收,只是委托过路的蕃人商贾将尸首送回。
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推脱责任,眼下大唐是要与吐蕃展开冷战,只要一天吐蕃不就擅过西康的行为作出道歉、请求谅解,大唐就一天不跟吐蕃对话。那些蕃使们客死异乡诚是可怜,但大唐却不会遣使将之送归,如果蕃人商贾们也不送回,那就丢在路边发烂就是,还不能烂在大唐的土地上。
有鉴于蕃国使者们所遭遇的惨剧,大唐对赞婆的归程安全自然就重视起来,虽然赞婆并不算是正式的国使,但也算是相谈甚欢的宾客。
郭元振接到通知后,便自州府动身出发,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率众抵达了鄯州与兰州接壤的龙泉驿。他身为州治上佐,没有上峰命令是不可私自离开州境范围。
因护送赞婆的一行人员还未抵达,郭元振便暂时落榻于驿站中,一直到了入夜时分,才有随员前来通知人员已经抵境。
双方在州治界碑处汇合,签过兰州官员递来的护引文书,郭元振才有暇望向已经下马、立在道旁的赞婆,并笑语说道:“观将军气色壮美、风霜不侵,此番入京,想来不是虚行?”
这也是一句废话,有关大唐与噶尔家的互动决议、早有朝廷信使早在数日之前便快马驰驿的送抵鄯州,而将要交割给海西的各类物资,也正从各境陆续向鄯州运输汇集,等待发运。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赞婆脸上也露出了颇有明朗的笑容,先是对郭元振稍作欠身,然后又笑语道:“逆旅行人,思乡心切,却有累郭府君寒夜来迎、不能成眠,实在是对不住。”
抛开各自的立场身份不谈,赞婆常年坐镇青海,于赤岭东西也是颇积威望。但是对于郭元振这个唐国经边的后起之秀,赞婆仍然不敢小觑。
如今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对抗形势演变成这一局面,追本溯源、除了当年唐国圣人在青海一战之外,郭元振早年深入蕃土、并成功策应叶阿黎外逃,也是一个具有决定性的因素。
即便太遥远的事迹不谈,自从郭元振来到陇边,赞婆也能明显感觉到其人给陇边局势带来的影响。这家伙虽然没有直接出现在双方对阵的正面战场上,但身在后方却小动作不断。
像此前他兄长策划多时针对九曲之地的进攻,竟被这家伙将前锋策反,也将海西的攻掠计划瓦解于无形。
其后噶尔家在青海区域内越来越遭到孤立,虽然也有大环境使然,但身在后方的郭元振层出不穷的小手段,也是效果卓著,使得噶尔家深受其害,以至于他兄长钦陵每每提及这个家伙,都是恨得咬牙切齿,对郭元振的怨情甚至还要超过老对手黑齿常之等人。
毕竟黑齿常之等人虽然在陇边同噶尔家对线良久,但双方终究还是通过堂皇对阵来做势力的较量。可是郭元振却龟缩在距离前线几千里外的大后方,各种手段既有神来之笔,也不乏龌龊小道,实在是太考验人的忍耐力。
不同于钦陵对郭元振的怨恨满满,赞婆对这个家伙却是颇为敬重。敌对双方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本就不存在高尚或是下作的区别,只要能够成功削弱对手,就是好手段。
像是他们父亲噶尔东赞,早年势弱之际,直接将亲生儿子送到唐国入质宿卫,向唐国表示吐蕃并没有对外扩张的想法,让大唐集中国力去远征高句丽,暗地里则不断的向吐谷浑渗透,一俟时机成熟,便里应外合的兼并了青海,从而给吐蕃迎来了一个绝佳的发展机遇,谁又能说他们父亲不是英雄?
赞婆当然不觉得郭元振有资格同他父亲相提并论,但从郭元振的一些手段应用上,也的确看到了一些他父亲的谋略影子。而这一份特质,却是他们兄弟全都不具备的。
在同赞婆稍作寒暄之后,郭元振视线便又转向后方诸人。除了五百名内卫精卒之外,朝廷也安排了一些其他的人员陪同。毕竟这一次赴陇,也并不单单只是为了送赞婆返回海西,还要为了陇边接下来的军事行动进行一番人事上的调整与准备。
因此这一次同行赴陇的朝士们也有二十多人,而率队者则就是郭元振旧年在圣人潜邸雍王府的同僚陆景初。
故人重逢于异乡,自然倍感亲切,郭元振上前拉着陆景初的手又寒暄一番,同时侧身避开赞婆的视线、并面对陆景初向赞婆歪了歪嘴角,眼中则流露出询问之色。
彼此也是相识年久的损友,陆景初自然明白郭元振在暗示什么,无非是问向吐蕃使者下手的是不是赞婆,于是便微微点了点头。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郭元振眼神顿时便闪烁起来,一望可知心里必然没打什么好主意。
接下来众人才继续上路,本来郭元振是要将众人先安顿在就近的龙泉驿中,明早再继续赶路返回州城。可是赞婆归心似箭,不愿意在途中多耽搁一分,而陆景初等人也都纷纷表示并不疲累,可以连夜赶路。
尽管郭元振自己累得不想赶夜路,但见众人全都如此表态,便也只得吩咐继续前行。
当一行人返回州城的时候,时间早已经到了午夜,下马之后一个个也都蔫蔫的没有什么精神,自有州府吏员们上前安排众人住宿。
郭元振已经强撑着将赞婆送入客房安顿好,然后便打个哈欠,熟不拘礼的对陆景初等人摆摆手说道:“你等归宿自便,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谈。”
说完后,他便摇摇晃晃的往后堂行去,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便被陆景初一把撤了回来。
“郭某就是如此接待京中故人?你帷中满满的异域风情,我等在京中也是闻名已久,既入此境,怎么能不见识一番?”
陆景初这会儿早已经没了倦色,拽着郭元振的胳膊神采奕奕的说道,而其他同行者们虽然并不直说,但也都望着郭元振呵呵发笑。
眼见众人如此,郭元振才明白过来他们为什么要连夜赶路,可不是因为跟噶尔家有干亲、想要快点抵达青海,分明是色意撩人,已经急不可耐。
明白到这一点后,郭元振自是气得破口大骂,一群色意上脑的家伙搞得他这一天往来奔波、马背上颠的屁股疼,实在可恨!
眼见郭元振如此气急败坏,众人也都不免呵呵干笑起来:“胡姬姿色并不出奇,但郭府君盛集陇边诸类风情,京中见闻寡淡,既入此乡,事外余暇当然也想一饱眼福!”
“一群厌物,若觉京中供职寡淡无味,老子同你们交换!”
郭元振又骂了一声,这才揉了一把睡眼,吩咐仆员道:“去后堂将诸胡姬唤醒,梳妆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