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李潼与众将议事到了很晚才入睡,清晨时迷迷糊糊听人奏报安西来使已经抵达鄯城,便随口吩咐将人导引到湟源大营来见。
他又卧床片刻,等到头脑清醒一些,才起身洗脸用餐。吃饭的时候,看到对面娄师德同样盯着一对黑眼圈,但还在神情专注的调配着佐料,案上的餐食早已经没了热气,可见时间已经不短。
吃货的世界真是理解不了。
李潼抬手示意护卫将娄师德刚刚调好的酱料拿来自己案上,不知是用羊油混合了什么香料,倒在食钵中拌和进食,哪怕只是稍显简陋的谷饭,入口都喷香无比,让人食欲大开。
娄师德抬眼看了看已经开始伏案大吃的雍王,嘴角抖了抖,招手吩咐人再送一份佐料来,一边等着一边说道:“依照昨夜所计,燕国公已经亲率三千河源将士入驻乌岭横堡,并逐步恢复周边烽堡防务,再展开游弈活动,驱逐海东杂胡部落,为大军出行清场护道。”
李潼一边吃着一边微微点头,无论吐蕃方面打得什么主意,大唐此次青海之战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既然吐蕃主动放弃赤岭防线,那大军可以有更多时间来完善赤岭这个出兵基地。
驱逐海东区域的胡部,既是为了避免这些二五仔干扰战事的发展,也是为了向吐谷浑诸境宣告大唐已经重新进入青海地区,大家如果有什么想法,那就抓紧时间活动起来。
吐谷浑如今的形势,终究不同于大非川作战前夕,多年穷兵黩武的高强度劳役,让吐蕃在吐谷浑群众基础变得异常脆弱。
此前因为没有新的变量入场,有什么不满也只能憋着,现在大唐卷土重来,对吐谷浑故地那些胡人而言,自然就多了一个新的选择。
李潼也不指望这些反骨横生的胡部能在正面战场帮上什么忙,只要能给钦陵征召吐谷浑诸部造成一些困扰,就是在削弱对手的实力。如今的钦陵再想动辄于吐谷浑境中调集几十万大军,可不容易做到。
“再取一份饭来。”
被雍王抢了配好的佐料,娄师德这次动作要更快,将要举箸时,才发现案上谷饭已经凉透,只能又吩咐一声。
李潼用餐没有娄师德那么讲究,当新饭送来时,他已经吃完了,一边捻食盐水泡煮的黄豆,一边对娄师德说道:“农事之急,更胜兵期。今日就安排娄公前往河州细封部旧地,先将彼处河谷开垦出来。就先用河源戍卒垦荒,但得地还是要划归河州州府。洮州也已经设军为防,田地还是不好俱归河源。大军入了青海境,诸边仍要加设军营,军需诸类,都要总而度量。”
他已经决定把河源军屯田事宜收回来,以后便专心军事。只不过河源军设屯多年,许多兵卒都已经在此成家,家小生活俱仰屯田所出,不好一刀切的处理。
等到各州民屯初见规模之后,那些军属也可以就地转为民籍,直接分配土地与奴役。未来几年时间里,他要让河源军这些苦守赤岭的将士们人人都成家底殷实的大地主。
娄师德闻言后,只是点头却并不说话,细嚼一番、嘴里饭食咽下去之后,抓起案左酪饮轻啜一口,然后才开口道:“殿下放心,垦荒是我本业。河州之地,旧在河源的时候,我已经进策入屯,却被朝中太仆所阻,不愿让边军侵占陇右牧监产业。结果牧事还未及兴复,其地已经先授党项羌。
如今殿下收回,臣一定尽快将其土垦辟出来,洮、河夹谷,益田三千顷绰绰有余。其地肥力内藏,攥土流膏,赐给蕃胡本就是浪费。”
说完后,他又等了等,见雍王没有再继续说的意思,这才端起陶碗继续进食。
李潼见娄师德吃的认真,心中突生恶趣,接着又说道:“鄯城来讯,道安西军使已至,娄公要不要留下来见一见安西的使者?”
听到雍王再次发问,娄师德进食的动作顿了一顿,但还是咽下了嘴里的饭又用酪浆漱口,然后才又说道:“安西王孝杰得于勇,唐休璟成于守,此刚柔并济,无可称忧。况臣所事陇右营田,知其事未能进于谋,还是不必留见,早一步前往河州吧。”
说完这话后,他又端起了陶碗,想了想后却把碗放下来,正色道:“周公吐哺,古者称德。臣虽不至其位,但也倾慕其功。但若专论此行,窃以为吐哺一事未可称夸,周公身领百事,竟不得一餐之安,为尊者如此,在下者又如何安生?一箸之奢可知天下将乱,一人废食同样也可让民力不恤……”
见娄师德一脸严肃,李潼忍不住笑出了声,起身说道:“娄公安心进餐,小王且先入营巡察,稍后再来送娄公。”
打扰一个吃货进餐,真是了不得的罪过,天下兴亡都搬出来了,李潼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纠缠下去,索性行出这个食堂。
他在湟源大营里巡察一番,感觉到在有了充足的给养补充后,整个湟源大营都发生了由内到外的变化。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陇边四月同样不失寒冷,昼夜温差极大。此前李潼第一次来到湟源时,见到将士们多着旧袍,可现在都已经换上了新的褐麻,看起来显得更加精神。巡营的甲兵挺胸凹腹,一脸的油光,再无饥馁之色。
不独李潼对河源将士面貌改变深感欣喜,将士们对于带来这些改变的雍王殿下也都感念不已。
虽然没有什么道左叩谢恩典的感人画面发生,但无论雍王行至何处,那里的将士们都打起精神来,将最好的一面呈现给雍王殿下。
此前的河源军就像是一个性能良好但却失于保养、表面锈迹斑斑的机器,而在增加了足量的给养之后,这个杀戮的机器再次变得内外焕然一新,让人感动,让人振奋。
良好的营伍生活,自能将人的心情向积极的方面引导。赤岭西麓的堡垒被攻克后,意味着不久之后河源军便要再赴青海作战,此前几场败仗并没有给将士们带来太大的心理压力,可以称得上是疲敝尽扫、军心可用。
李潼在营中逛了一圈,午前又亲自将娄师德一行送出了大营。
虽然他挺想去看一眼刚刚攻克的那个乌岭横堡与石堡城在地势方面有什么异同,但想到自己一旦出行,动静必然不会小,将士们忙于修复城防,也没有必要为了一时好奇再去增添什么麻烦。
回到营中后,他又翻阅了一下陇右的地理图籍,顺便考虑一下继续开拓西河行社的业务,再选几个对他不够恭顺的胡部开刀练手。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午后,用餐之际,李潼才又想起来安西来使的事情,便询问道:“安西使者入营没有?”
卫兵出堂询问一番,归来后回报道:“半个时辰前使者已经入营,但、但要求营中准备热汤,他要沐浴换衣。”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并冷哼道:“身负军机,走见上员,竟还有暇修理仪表?这使者名何?”
他是真有一点不爽,这使者谱还挺大,让雍王在这里干等,他却先去洗澡换衣服去了。
“使者名张仁愿,官在殿中侍御史,为安西监军。”
听到卫兵的回答,李潼不免又是惊讶:“张仁愿?太州人?”
“属下这便不知了,这便再往询问。”
“不必了,将其告身条引取来。”
李潼再次吩咐道,自有人将安西送来的文书资料呈上,翻到使者资料一卷,这才确定果然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人。
如此又过了小半刻钟,卫兵终于来报张仁愿请见。
李潼本来也想晾一晾这家伙,但毕竟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且安西呈交的文书只是一些基本资料的概述,像正副两个都护的亲笔信都在使者身上携带,一些细节、应时的资料也只有使者才能及时备问回禀。
“把人请上来。”
李潼放下手中的籍卷,开口说道,并抬眼望向堂外,想要看看力断突厥国运的张仁愿风采如何。
不多久,堂外身影闪过,一身绯红官袍的张仁愿便出现在门前。殿中侍御史为宪台七品,本来是不够资格服绯,只能一身蛤蟆皮,但张仁愿又在外监军,这种情况下,是需要借服彰威,不算逾越。
“卑职殿中侍御史、安西都护府监察军机张仁愿,拜见雍王殿下。”
登堂之后,张仁愿便俯身作拜,执礼端正,并不像李潼所想的有些恃才傲物的习性。
李潼认真打量着张仁愿,算是有些了解这家伙为啥见自己之前还要洗个澡。
眼前的张仁愿,四十出头的年纪,肩宽背阔,颌下蓄须,面相端正儒雅,两眼湛湛有神。尽管俯身作拜,但两肩仍水平不斜,背挺如松。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非常注重个人仪表气度的老帅哥。话说回来,吏部那些选美官员们还是挺尽责的,李潼官场所见这些官员,别管才能、名声如何,个顶个的有官样。
这么一想,武氏诸王遭人厌不是没道理的,特别是武懿宗那个五短身材。我们大家都是帅的跟帅的一块玩,你这混进来个什么鬼东西?
张仁愿仪态如此,李潼也下意识的端正了坐姿,抬手正色肃声道:“张副端不必多礼,且入席言事。”
张仁愿闻言后便起身并顺势上望,当视线落在堂上端坐的雍王身上时,不由得顿了一顿,片刻后才连忙收回视线并垂首道:“唐将军旧有传书,言殿下龙凤之种,尊容贵态、无可挑剔,此日幸见,所述诚是不虚,唯书不及实,使人望而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