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张黄旗滚滚飘荡,千军万马戈矛重重,刘芳亮身着烂银布面甲,浑身蟒纹,马着铁衣,手上的链甲制成的手套,脸上则给鬼面具完全覆盖。
他横槊立马在写有“大柱国、诸道行军大总统、监国晋王李”一串大字的黄龙纛下,威风凛凛,吸引了无数目光。
“晋王殿下以大纛付与我辈,今日某代王亲征冲阵,这是千百年来多少臣子梦寐以求而不得的荣耀?”
刘芳亮牵住缰绳,他对坐下战马的掌控熟稔于心,人与马宛然一体,行动间流畅如水银泻地,毫无迟滞之感。手中驾驭马缰,轻轻一动,身体便随风而动,奔驰在万骑之中,席卷平冈,浩荡不可想象。
“晋王殿下将这幡大纛亲手付与某,要某以此黄龙大纛卷动千军万马,斩睿酋多尔衮首级而归于王帐。
众将士!大纛在此,晋王便在看着我们,与某前进破敌啊!”
战场的总体进攻节奏是由郭君镇把握的,他是发觉南明军队已经逼近大顺军的右翼以后,才命令刘芳亮率领殿中羽林和殿左军的三堵墙骑兵,集中大部分精锐的骑兵部队在左翼,然后先以大炮开道,接着骑兵飞冲过已被填埋的一道壕沟,以曲线迂回绕至清军侧后方,利用骑兵的脚程优势,赶在明军对右翼顺军发动攻击以前,先行凿穿了左翼清军,并迂回楔入清军中央,阵斩了尚可喜。
大顺军的骑兵突袭获得了巨大成功,刘芳亮率领三堵墙骑兵不仅轻易摧垮了智顺王一藩的所有精锐,而且还将尚可喜本人阵斩于沙场之中。
战士们很快就发现了智顺王的尸体,张皮绠用小刀割下了尚可喜的首级,他用长矛挑住尚可喜的辫发,将这一叛王的脑袋高高挂起:
“皮岛逆贼尚可喜已死!首级在此,皮岛逆贼尚可喜的首级在此!”
尚可喜那一张迷茫又乏力的脸庞,双眼大大瞪起,充满恐慌,望向未知,即便死去,似乎也想看看他先后效力过两个王朝,将会怎样结束。
悬我之眼于闯军阵前,以观明清之亡也。
郝摇旗也随即带马队赶到,清军位在中央的战线,已经呈现全面瓦解之势。作为中流砥柱的智顺王藩下兵被两翼枪骑兵压迫到一处后,便在混战中被顺军骑兵以手枪、扬武剑依次击杀。
尸首堆叠成山,一层高过一层,清兵的辫发垂落满地,最高处甚至形成了京观之象,让大顺的三堵墙骑士们一时间都无法跨越过去。
刘芳亮只能一挥手下令:“下马!搬运尸体!”清兵尸体的数量已经多到了堵塞战场道路的程度,以至于顺军骑兵都需要下马搬开这些尸首,才能清理出一条向清军中军阵地冲击的大道。
现在尚做坚决抵抗的,只有博和托、尼堪带领的右翼八旗兵了,左翼以蒙古八旗、外藩游骑和绿营兵为主的战线,在郭君镇和李世威的猛攻下已经全面崩溃,几乎所有路段的环壕防线和野战工事,都被大顺军夺取。
顺军兵马正在左翼源源不断地冲过壕沟,深深楔入清军纵深之中。刘芳亮转头向北远眺,大顺军的深蓝色甲衣旗帜,如海浪奔腾,一下又一下,坚实有力的拍击着徐州战场。
“万幸、万幸……”
战场上形势混乱,李际遇接连不断地排着胸口。刚刚他还险些被尚可喜击灭,转眼间尚可喜自己却就被大顺军的铁流所淹没。
这支劫后余生的河南卫军部队,所有人都和他们的主帅李际遇一样,既为幸运的逃过溃败而松口气,又为大顺骑兵猛烈的攻势感到振奋和自豪。
唯独康大眼一个人,他受到顺军袍泽简单的包扎以后,被白色棉麻布包裹起来的左眼眼眶,依旧渗出殷红色的血迹。
康大眼呆站在原地,两耳不闻战场声,只是不断地有友军士兵从他的身旁冲过,继续向清军的纵深内部发展大顺军的突破优势。
“海哥……海哥呢?海哥还活着吗?”
康大眼用他唯一剩下的一只右眼,继续在战场上搜寻着。他踉跄地向前走了好几步,直到被一具清军的尸体绊倒,跌到了地上。
那具清兵尸体少了一条腿,左腿自膝盖以下的部分完全被斩断,白骨露出,可怕又狰狞。康大眼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具尸体翻过面来,可惜除了一条辫子外,尸体的脑袋已经完全被顺军骑兵的马蹄踏成烂泥,一点都看不出原来的样貌了。
康大眼犹自呢喃:“海哥……我到底看到你了吗?”
大顺军的袍泽们继续向前进攻着,晋王黄龙大纛的到来让所有人的士气都大受振奋和鼓舞。虽然李际遇等人还没有搞清楚晋王到底到前线了没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内心为之振作,高呼起来“晋王万岁”的口号。
申靖邦也赶上前来,他猛烈地拍了康大眼后背好几掌,催促道:
“你受了伤罢?先撤下去、先撤下去!清军的壕沟已经全部被我们占领了,你伤得这样重,快先撤下去。”
康大眼的身体摇晃了两下,他还没说什么话,身体就已经被其他袍泽拽着向后退了下来。对面的申靖邦还哈哈笑了几声说:“别怕别怕,将军已经为你记功了。等大军平天下以后,还要继续推行营田法,你就等着分地吧,我军是肯定会战胜的。”
“将军……我们将军呢?”康大眼问道,“清兵的俘虏,将军不要杀清兵的俘虏啊……”
他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事情,大叫道:“将军不要杀清兵的俘虏啊!里面有很多辽东人,都是大明的百姓,里面有很多人都是被清军掠去为奴的大明百姓,还请将军不要杀他们啊!”
申靖邦闻言愕然,李来亨此前已经下达过了格杀勿论、不留俘虏的命令,但申靖邦知道康大眼这个人好像就是辽东籍的流民。
他露出会心的微笑,最后为李际遇的这位亲兵宽解道:
“别担心,晋王说格杀勿论,那是对东虏,是对胡人和鞑子。大顺军肯定不会滥杀中原百姓的,你放心吧,等到咱们收复辽东以后,李将军和我会为你做主,帮你找回辽东家人的。”
康大眼的周围全是在奋勇前进发动猛攻的顺军袍泽战士,身负重伤的他在这个巨大的战场内,好像格格不入。双耳里所充斥的喊杀声,也变得越来越遥远。
战争,战争从未改变。
他看着满地的尸首,被挖烂的左眼眼眶隐隐作痛,那个和自家兄弟长相神似的清兵去了哪里?康大眼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他跟随着其他重伤的士兵撤到了壕沟的另一侧,即便是战斗激烈到了这等地步,晋王好像也没有忘记我们,还有一批专门的士兵在救济伤者。
眼前这些兄弟们,就和康大眼在河南屯垦时新认识的许多朋友、乡亲一样,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希望,神情充满斗志,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一张活着的脸。
“兄弟,你是哪里人?”
一名被清军铳弹打伤的士兵问道。
康大眼下意识地回答说:“辽东……不是,我是河南人。”
那名受伤的士兵咧开嘴,爽朗笑道:“嘿,兄弟!我也是辽东人……现在也是河南人!”
康大眼愕然:“那我们还是乡亲了。”
“不,我们不是乡亲。”那人又说,“大顺军的同袍,都是手足兄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