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张岩一发现城头着火,就知道情况已经不妙了。他不像教谕张万道和其他乡绅那样,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死期将至。当即就带了两名亲随,说是要到城墙上去督战,立刻离开了关帝庙。
城中官民大多都知道县中头面人物,都聚集在关帝庙,他还留在关帝庙或者衙门里,岂不是等死?一离开关帝庙外的校场,张守备就给两个亲随使了眼色。这两个家丁跟随张岩多年,多次保护他死里逃生,只一个眼神他们便会意了,马上动手冲进一家民居当中。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二话不说就将尚未反应过来的一家数口平民杀光,换上了平民的衣服。张守备将衣服换好后,又将刀剑武器全部丢在民居里,只和两名家丁在衣服内藏了防身的短刀,便准备趁乱找个机会出城。
可流寇攻城之严密,大大出乎了张守备的预料。他也是打老了仗的人物,与八大王张献忠的西营、曹操罗汝才的曹营都交过手,献贼剽悍远过于闯贼,曹贼凶狠也超过闯贼。但这两支兵马都是攻占有余,组织上则比较薄弱,全无闯贼破城后,迅速严密控制全城局势的组织性。
张守备知道短时间内趁乱逃出去的希望很渺茫了,便寄望于闯贼在城内搜刮一番后尽快撤走,他也可以保住一条性命。就算朝廷怪罪下来,他又并非本县的守将,无论如何,处置不到他身上。
可很快,张守备便发现城中情况很不对头了。闯贼利用了一些全无心肝的衙役和乡勇,让这些认得他脸的人,在城内大搜。衙役、乡勇,都是山阳县本地人,比之张守备还要更加了解城内形势。
“是他!他就是张守备!”
山阳县县城不过一座小城,哪有多少可供藏身的地方?张守备藏无可藏,很快便被衙役发现,那些如狼似虎的闯贼随后便追赶了过来。
张守备心灰意冷,近乎绝望,他颤抖着将藏在衣服下的短刀取在手中。又看了看左右的两名家丁,终于还是一脸颓丧,彻底垮掉,靠着墙角坐了下来。
“大人,快走吧!我们从城门那里冲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两名家丁还想将张守备架起来,强行冲出去。可张守备却挥了挥手,拒绝了他们的建议,他将短刀横在脖子上,凄然哭叫道:“我早就该死了,十一年的时候,东虏毁边墙入寇通州。我跟着虎总兵去勤王,在巨鹿刚看到东虏的探骑,就吓得溃散,眼睁睁看着卢大帅一个人死战捐躯,自己逃去了山西。”
“我在巨鹿勤王时逃了,在城外被伏击时又逃了,如今坐困城中,想的还是逃……可这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张守备将短刀横在脖子上,用力一划,却只划破了一点皮肤。他双手颤抖得实在太厉害了,甚至用不出力气自裁。
“我……我还不想死啊!”
守备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愁,他想起了被自己和其他许多逃兵,一起丢在巨鹿送死的卢象升。那时的卢象升,为什么能够有勇气死战捐躯呢?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自己还没法用短刀划破脖子,给自己一个体面英勇的结局呢?
张守备凄然将短刀丢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没有奋战到底的勇气,也没有自刎就义的决绝。只能闭上双眼,束手待死。不一会儿,好几名小虎队士兵就在衙役们带路下赶了过来,那两名家丁奋力抵抗了一会儿,但寡不敌众,很快就被闯军斩杀。
小虎队士兵还没动手,便有一名乡勇嘴里囔囔着“叫你这厮克扣老子的饷银”,冲上前去,一枪戳穿了张守备的心窝,将他捅死了。
又过了一阵儿,李来亨才一名捕快走了过来。他见到张守备已被衙役刺死,离手不远处有把短刀丢在那里,似乎没有进行什么激烈的抵抗。
李来亨并不知道张守备死前思考的问题,他对此也没有兴趣。明朝的旧体制中,一些不可能回答出来的问题,并不存在于白纸一般的闯军新体制中从零开始创造新的体制,可比缝缝补补、裱糊一个旧体制,容易太多了!
“将首级割下来,送到掌家那里去。”
闯营其他几支部队,此时已经控制住了城中其他要点。高一功率部看守城门,又分兵弹压城内乱兵。李双喜和党守素则在接管城中府库以后,开始抓捕士绅,拷掠其窖藏的粮食和金银由于大部分乡绅都在关帝庙被李来亨一网打尽,这次山阳县的乡绅便没有像之前龙驹寨那样,还能在自家大院中组织家丁抵抗。
李自成又在城头和高一功布置了一下兵力,确保城内残兵无法趁乱出城后,才姗姗来迟,带亲兵前往关帝庙。本来李自成破城后,一般都是将督署直接放到县衙。但山阳县县城里,关帝庙位置更佳,又早被王知县和张守备等人布置过一番了,李自成便直接移驾关帝庙。
“来亨。”
“掌家!我已经亲自带兵,将守备搜杀了!”李来亨将张守备的首级送过去后,便回到关帝庙,处置剩余的乡绅和张教谕。他考虑李自成也在这里,便没有擅作主张,只是让小虎队的士兵们,将那些官绅人物全部绑缚起来,等老掌盘过来处置。
“剩下这些官绅,我让弟兄们都绑好了,就等掌家的处置了。”
“雷厉风行,行事确实如虎!”李自成点点头后又称赞两声。或许是他们在名义上的亲缘关系,也或许是由于他们事实上的米脂同乡关系,让李自成对李来亨总有一些过多的偏爱。
“来亨,坐下说吧。那些官绅,一会儿都交给双喜,好好拷掠一番。”
李自成对张教谕和另外几名乡绅并不是很在意,他先在关帝庙前的正位上坐下,又招手让李来亨一起坐下。
“你之前写的那份老营条陈,非常有用。这次官军突以大兵围剿,老营行动迅速,搬运物资、转移老弱,一切都有条有理,全靠你的这份条陈了。刘宗敏一贯眼高于顶,瞧不上这等细务,也说你实在是难得的料理人才。”
李来亨对李自成的这番夸赞,心中十分受用。他自然知道这等结合了现代物流与管理学的办法,远超田见秀那种近乎原始的粗陋手段,效率翻个数倍都很正常。不过他表面上还是做出一番居功不骄的样子,推辞了两句。
“这还是高夫人、玉峰叔、汉举叔办理老营的功劳,我写的条陈细则,最多帮上点小忙罢了。”
李自成看着李来亨,不禁大笑了两声,“小老虎,你还嫩着呢。这种事大可自傲,不必刻意推辞。”
不过随即,李自成表情又变得严肃了一些,说道:“你年纪尚轻,也不必要心思考虑太过深沉复杂,以后记得有话都直说。”
李自成这两句话不知是褒义还是贬义,或者又只是单纯提点,总之李来亨还是略微心惊,感觉自己或许不该太过卖弄。
“官军即将搜剿商洛,很快咱们都要悉数南下鄂西。”李自成双眼紧紧盯住李来亨,他目光沉静有力,又富有一种特殊的锐利感。让李来亨感觉在被审视之余,又有一种平等交谈的舒适感。
“田玉峰和袁汉举,带回了数百散失的溃兵。加上这次扫荡商洛各县,也增添了少许兵力……”李自成话锋陡然一转,将话题转到了闯营兵力的问题上,“我有意重新编制闯营各队兵马,想看看小老虎你还有什么条陈意见没有。”
李自成将这种关系到闯营组织结构与权力分配的重大问题,突然摆到李来亨的眼前,当然使他暗暗心惊。李来亨一边寻思自己在李自成心目中的地位,是否真的达到了可以参谋编制兵马的地步,另一边又仔细筹措语言,尽量回答李自成的问题。
“嗯……来亨对闯营各队诸将,尚不是特别熟悉。恐怕还不能合理调整部署,使得人尽其用。”李来亨猜测不到李自成的用意,说话便更加小心,尽量从大处着手,不涉及到具体个人身上,“但我常听义父讲,老掌盘用兵多从大处着手。那编制兵马,自也当从大处着手。”
“现在闯营之中,仅有队这一层编制。各队实力不一,人数差异又大,我看统一指挥、部署并不便利。或可统一各队兵力。再于此之上,另设大将统领数队”
李自成点点头,似乎对李来亨的回答颇为满意。但他又沉吟一会儿,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略微思考了一阵儿,才说道:“这与我之前所想倒很接近。我准备合数队为一标,营中暂编两标,让捷轩和玉峰两人统带。另外我听一功说,你们在山阳县缴获到许多骡马,我看正好可以编成一支马队。”
李来亨听到这里,略微有点感觉不对味了。如果李自成打算将闯营中实力不一的各队,全部重新编制成兵力相同的队伍。那除了刘宗敏和田见秀依旧率领大量兵力外,其他大将的地位岂不就和自己一样了?
他心下惴惴,问道:“那……我义父也仍做管队吗?”
“我看捷轩和玉峰一人负责数队,有些辛苦。可以让补之和汉举,分别帮忙分担一下。”李自成言下之意,似乎是让李过和袁宗第,分别出任刘宗敏和田见秀的副手而且这个副手,应该也是直接率领数队的兵力。
李来亨点点头,感觉这样的安排有些道理,他估计那马队应该就是交给刘芳亮率领了。只是不知道李自成和自己谈这件事,只是随口说起,还是含有什么深意?
但他转念又一想,李自成于现在的闯营中,具备着绝对的控制权和主导力,没有太多玩弄手段的必要。便安下心来,答道:“掌家的安排甚为合适,应当尽快推行。”
“嗯……”李自成若有所思,他端起乡绅们喝剩下的半壶酒,斟满一杯,问道,“来亨,喝一杯吗?”
李来亨一边点头,一边伸手接过酒杯。他正想喝下时,披挂甲衣的李双喜和党守素两人便推开关帝庙大门,大步走了进来。
党守素看到李自成独自同李来亨饮酒议事的模样,心中多想了些事情。李双喜倒还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他直接大摇大摆坐在李来亨身旁,说道:“掌家、小老虎都在啊,我和守素已经把县城里的大户都拷掠一遍了。高哥那里把金银米麦,全部收拾的差不多了,咱们该出发了吧!我估计捷轩叔、玉峰叔还有一只虎,都等得急了!”
李自成站了起来,走到关帝像前,将手中杯酒全部倾洒在了供奉祭品的桌子前面,缓缓说道:“兵凶战危,惟愿圣帝护佑……”
他转过身来,看着众人,大声喊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