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城的街道已经被闯军肃清,因战火而被焚毁、劫掠的店面商铺,也都稍稍做了基本的整理和清洁,原本还有一些青皮无赖子冒称闯军在城内为非作歹,此时也都让红队抓捕了起来。
李来亨入城时,道路清净,城门内外、大街两侧,全部都站满了被收编的团勇、乡兵,人山人海、密密麻麻。还有许多面写有“奉天倡义营”、“湖广节度使李”的大旗被插在城墙上,北风拂过,旌旗猎猎,更衬显出入城闯军的威武雄壮。
再往前走一段距离,便是一大群可以称为“冠带士族”、“青衿绅”的乡贤。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两股战战,五体跪伏在地,深怕被李来亨看出半丝的不满情绪,仅有很少一些及时响应和配合了红队行动的士绅,能够站立在人群中,脸上挂着些许无奈、些许希冀的表情欢迎闯军大兵的入城。
郭君镇、高一功、郝摇旗几人都奉命率部追击官军的败逃溃兵,最远追击到了蕲水、罗田等县境内,沿途又将黄安、麻城境内的残敌全部扫荡干净。
所以跟随李来亨入城的,主要是方以仁、白旺、张皮绠几位腹心骨干。他们都簇拥在李来亨的身旁,有的正在交头接耳说些什么话,有的人则如方以仁那样,看着跪伏于道路之旁的士绅们,露出微妙的神色来。
麻城军民的欢迎仪式,是由红队管队严薪组织起来的。
他让城内百姓全在自家门口用黄纸张贴奉天倡义四个大字,又带一批比较可靠的乡勇将城中绝大部分士绅都集中看管起来。除了少数较早的投诚者、合作者以外,大部分士绅都算得上“斯文扫地”,被迫对他们眼中不值一文的流贼头目低头拜首。
形势比人强。
好在郝摇旗此刻还在扫荡残敌的路上,不然李来亨可能当即便会让郝摇旗把夹棍准备起来,该夹的夹、该杀的杀,拷掠助饷、公审大会,软硬兼施两手并抓,霎时间就能让面前这班名流乡贤哭爹喊娘。
只是闯军尚未巩固对黄安、麻城两县的占领,李来亨也还没完成对新近收编之团勇、乡兵、官军降兵的彻底消化,所以此时便还未在士绅面前露出他狰狞的爪牙。
饶是如此,方以仁还是对大街两侧跪伏着的士绅子弟们流露出哀怜痛惜的表情来其中或许还有几分的幸灾乐祸罢。
宋献策曾说过天下的乱源、祸源就是这般绅,黑秀才过去对这番言论是很不感冒的。只是当他跟随李来亨愈久,对大明基层社会的形态就愈发了解,对于这些士绅乡贤的哀其不幸、痛其不争,也就愈发强烈。
尔辈不能自强报国也就算了,总是抱薪救火,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明江山,本已成为干柴堆薪之势,你们又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把干柴点燃呢?
天街踏尽公卿骨!
这样的一群人怎样才会改变啊?只有郝摇旗的夹棍、李来亨的公审,只有死亡才会让你们改变啊。
君不知黄巢之祸?纵然不死于流寇黄巢朱温之手,难道就能逃脱沙陀契丹的屠刀吗?
白马驿的清流、浊流,尚在滔滔,可惜士大夫依旧不长记性。方以仁虽然也算是衣冠士族的高门出身,可他看着麻城街道上跪成一排又一排的士绅,心中也只能感叹天道循环、浊流滚滚,只希望天下不要再重蹈五代的覆辙。
他倒是没想到,五代的覆辙对于明末来说,其实已经是一种奢求。
当帝国的朝士、官僚、士大夫们,全都成为一些腐朽的豺狼时,天下所求的只是一场彻底的清算。
若好运的话,会有黄巾、曹操、黄巢和朱温来做清道夫,再不幸一些,也会有石勒、尔朱荣和侯景完成这一项工作。
可惜明末的天下最后沦落到了最差的那一个选项,使得兀术和铁木真来做这场清算,而且是比靖康更惨烈的一场清算。
李来亨从跪成一排的衣冠望族们面前踏马而过,甚至没有撇去一抹余光,他的心已不在麻城,而飞扬到了襄阳、飞扬到了承天,乃至于飞扬到了武昌。
据三楚之策,成了吗?
城楼上响起了钟声,紧接着是无数的号角和海螺被吹响,鼓角之声满于麻城,人声鼎沸,闯军士卒、归降的乡勇官兵,全都大声呼喊着“节帅万岁”、“大帅万岁”、“李公子万岁”。
然后那些满脸茫然的邑人、市民、农夫,脸上也慢慢显露出了一点点喜色来,有人开始询问着身边的朋友,说:“免赋三年是真的吗?闯王来了不纳粮,真的如此吗?莫要诈我,天下间岂有这等的好事?”
“可是闯王居然这样的年轻吗?”
麻城邑人对于李来亨的年轻还是大感惊异,不仅仅是李来亨,还有他身边的许多人,包括比李来亨显得更加稚嫩的张皮绠,二十多岁模样的方以仁。这样多年轻的面孔,朝气的容颜,让麻城人都不敢置信。
有对随州闯军情况较为熟悉的市民拍了拍发问者的后背,挖苦道:“嗨,你怎么不知道这桩事情?这位并不是闯王,统领随州闯军的是小李贼……是小李王啊!”
他说瓢了嘴,几乎将官军所说的小李贼这个称呼挂在口上,还在及时转变过来,改呼为小李王:“河南的李公子你听说过吗?在河南兴仁义之兵,到处开仓放粮,救命于水火之中,而且还不杀不淫不掠。我在南阳做买卖的老舅父都说这位李公子乃是天罡星下凡,将要带着一群天兵天将,收拾天下的残山剩水呦。”
市民们对这人口中种种荒诞不经的“李公子”传说,很抱有怀疑心。可是在面前闯军大队兵马入城的情况下,人们毕竟更倾向于将自己的处境往一个更乐观的方向去想象,如此也就更加愿意和更加容易接受“李公子”的故事。
再怎么说,自己落到兴仁义之兵的李公子手中,总比落入到吃人的小李贼手中要好。
方以仁靠近到了李来亨的身侧,他望着麻城军民各异的神情,同样怀揣着复杂的情绪,叹了一口气,问道:“黄麻已在我手,高副使、郭将军追亡逐北,想来宋一鹤纠集的万余官军,绝大部分都很难逃回武昌。这样长江以北,官军的机动兵力可说是所剩无几,恐怕连分守兵都剩不下多少,襄阳、承天、安陆、黄州,俱在我军兵锋所及之处,随时可取,不知府主意欲如何?”
“乐山,你看看。”李来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道路两旁的麻城百姓,说道,“麻城百姓算是被我们从官军的屠刀刀口处救下,但看他们的神色,依旧是人心未附,我想的是要着力安定,更大规模推行着佃交粮、均田免赋的政策,对士绅地主的弹压也要加强。”
方以仁承认土地改革对于闯军的重要性,但他也对李来亨的过激做法心有余悸,若在更大范围内继续维持随州体制,是可以预见到士绅阶层的大规模反抗。
“随州士绅大部分被杀或被捕,府主推行均田,自然没有太大的阻力。可黄麻人口稠密,衣冠士大夫之盛,亦非随州可比。遑论闯军若攻取襄阳、承天等名城大郡,冠带如云,有产者何止于数万?我只是担忧府主用心虽好,但也会把闯军架到火上烤,处事过急,使得我们四面楚歌,激起邑人蜂起。”
闯军占领的随州,土地人口都远远不能同黄州府相比。黄州府是湖广大府,相对随州所处的德安府要富庶许多,户口高达百余万,士绅的数量和实力都比随州那里强大的多,这才有了聚众万人以上的沈庄军。
虽然沈庄军事变帮助李来亨瓦解了一部分黄麻士绅的力量,也使得很大一群士绅在麻城或者束手就擒,或者被迫投效闯军。
可是经过黄麻战事的锻炼以后,本地的士绅也获得了更为深厚的军事经验。他们在乡里的影响力尚未被斩断,如果像在随州时一样,断然推行着佃交粮和均田免赋的政策,方以仁确实担心接下来极可能出现的大规模叛乱,会让李来亨无法应付。
更何况李来亨虽然开始建起随营学堂,也通过随州的着佃交粮初步培养出了一批可以取代胥吏的基层干部。
但是这样一批人,统治随州都尚且勉强。将他们分散到土地更为广袤、人民更加繁多的黄州府,那不是就更加无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