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佃交粮虽然不比直接均田那样粗暴有力,可是士绅及富有地产之人又不是傻子,闯军虽然时常宣扬这只是所谓“过渡性政策”,到处说什么是无主之地暂由耕田者交粮。可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等田地被佃农长期占有以后,大户们又哪还有可能拿的回来呢?
从白旺开始展开着佃交粮的改革以后,随州四乡便三不五时地发生一些庄主绅户起兵叛乱的事情。只是由于李来亨刚刚占领随州的时候,便将本地乡绅和官吏阶层,用公审大会和拷掠助饷两招,软硬兼施,或杀或捕,十停中给它已经打掉了七八停。
而佃户奴仆在实施着佃交粮以后,虽然长时间来看可能因为交粮问题同闯军产生矛盾,可在短期内他们都是新得土地的受益者,只要不全傻,就绝不至于受到绅的鼓动,跟着大户和闯军作对。
在这种形势下,即便有少数不知死活的士绅起兵,妄图摧毁随州政权,也只会被白旺迅速扑灭。何况现在是秋收时节,李来亨对田地粮食极为看重,派给白旺不少兵马,又让师从刘宗敏、精通拷掠之道的郝摇旗从旁相助,他还真不相信那些绅能搞出什么威胁到自己的花样。
只是在交粮的关键时期,总有那么一小撮反动乡绅在添乱,牵制了白旺不少精力,也拖缓了着佃交粮改革的整体进程。
如果最后影响到闯军的征粮数额,那这帮人就太该死了!
考虑到秋收的因素,李来亨才打算在随州举办一场大规模的祝捷仪式,庆贺郭君镇的凯旋归来,也是借战胜余威,压一压某些人的小心思。
在帅府掌书记方以仁和支度使白鸠鹤的操办下,闯军已备好了锣鼓和炮仗,规模比起当年刘体纯那支很不专业的吹鼓手队伍可要大太多了。
营前节笳鼓,丈夫奏凯歌。
从随州城内的大街,一直到城外数里地的村墟中,沿途人来人往,设置了好几处迎接郭君镇兵马回城的戏台。戏台下又专门摆放了不少桌椅、茶水,还有一些行走江湖的卖艺人趁机聚集在此,或者表演幻术、或者贩卖膏药,弄的一片好不热闹。
方以仁布置的乐队阵势也很大,虽然乐手们中几乎没有一个上得台面的专业人士,而尽是乡下专营做红白喜事的吹鼓手。但是他们胜在一个人多上面,方以仁这回从四里八乡请来了一百多人充作乐队之用,这个人数规模放在未曾见过什么大场面的随州人心目中,还是相当可观的。
除此以外,被红队调查认为处于乡绅或富户阶层的人,也全被闯军设法请到城门外参与凯旋的仪式。
李来亨当然要在最近的距离,让他们看一看、瞧一瞧闯军的兵威。
“唉!学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阵势比之昔年关宁军报捷的仪式,可实在差太多了。即便是金陵过去一次清剿水匪得胜归来,规模更比我们这场来的更为宏大。”
方以仁好歹是桐城方氏名门出身,又曾在金陵游学,同复社、几社士人交往,见多识广,对自己操办的这场祝捷仪式,多少觉得还是有些不够味儿。
但李来亨就很满意了,他看着城外好几处戏台吸引来了不少平民百姓,对此相当满意,夸赞道:“本来我还想直接勒令城中百姓,每户都要派一人来欢迎君镇得胜归来。只是这种办法即便办成,恐怕也会让百姓心怀不满,你这招倒是只用花一点点小钱,就把祝捷凯旋办成了一场庙会、一个节日。”
“学生自作主张,还妄府主不要怪罪。”方以仁轻摇折扇,难掩笑意道,“我只怕府主觉得这么多戏台和看戏的百姓,会冲淡了大军得胜归来的肃杀之气,影响了震慑乱党之心的大局。”
方以仁作为前任湖广巡抚方孔的侄子,现在却已经可以熟练的以“乱党”之名称呼随州意图叛变的士绅,算是很“融入”闯军团体了。
他从夷陵之战被俘以后,本来一直还维持着世家子的做派,只是因为方孔被杨嗣昌逼死,他自己又被崇祯钦定为就义之士,已不可能回归朝廷,所以才一直留在闯营里面。
饶是如此,方以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时时想着离开闯军,逃回桐城老家去。他当时所打的算盘,还是想要先利用闯军和李来亨赚一笔钱,然后就带钱设法逃回桐城,方以仁想的是方氏毕竟是大家族,他自己即便因为被崇祯钦定为烈士,在官场上已经毫无前途,但靠家族帮衬,总还可以做个富家翁吧?
只是没料到闯军进入河南以后,才不长的一段时间,就犹如龙投大海、虎奔高山一般,势力发展日新月异、突飞猛进,对付官军更是摧古拉朽、挡者披靡。几次大战以后,闯军已经强大到了连崇祯都不得不用出挖人祖坟这种阴毒小手段来对付的地步,早不复为夷陵时的贼寇。
若只是如此,方以仁也未必会愿意“甘心从贼”。
毕竟闯军进入河南,势力开始高速发展以后,虽然有牛金星这样的举人加盟,可牛金星本身就是受栽赃的入狱之人,属于社会上层中的阶级坠落者。真正的社会上层者,加入闯军的还极少可能只有任光荣勉强够得上社会上层。
任光荣的弟弟任继荣是在洛阳打开城门迎闯王的兵变参与者,原洛阳官军中的一名把总。而任光荣的官途又比他弟弟顺畅很多,在被他弟弟说服参与闯军之前,就已经是南阳官军的守备,算得上是中高级军官。
方以仁虽然没有什么高级的官职,但他是巡抚的侄子,又在方孔幕中做过不少工作,自视甚高,即便闯军势力今非昔比,他也并不请愿从贼。
只是他从李来亨身上发现了不少独特的东西。
方以仁读史书很多,他断定自古以来的义军领袖,如赤眉、绿林、黄巾、瓦岗,全都是为王前驱者。真正定鼎天下、开基立业之人,大多是同这些义军有所关系,但又有所不同的人物。
显然方以仁就是把李自成看成了一个为王前驱者,而把同他臭味相投的李来亨当成了真正的定鼎之主。特别是他越了解李来亨的种种用心和布置,越觉得此人奇货可居,自己早做经营,将来的功业难道会低于韩国公李善长和诚意伯刘伯温吗?
他倒是没想到与明太祖一起渡江的那位胡惟庸。
李来亨和方以仁两人确实是脾性相投,才具都颇高,见识也都很不平凡,但在自我定位、自我认知方面的膨胀,就真真是一对鱼水相得的好主从了。
“府主,似乎是郭将军的兵马到了。”
李来亨顺着方以仁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从随州的东面扬起大片的尘土,绘有五行神兽图案的军旗迎风飘扬。郭君镇手下部伍队列整然,将士们在战胜的余威下,更显得威武雄壮,人人都高昂着头颅,一派不将敌人放在目中的气势。
道路两旁方以仁安排好的乐队这时候一起奏响了音乐,他们通常都是在乡下演奏一些喜庆枯燥的俗曲,但方以仁专门教了他们一曲官军所用的《凯歌》军乐。
这首军乐是戚继光戚少保的手笔,原曲很长,方以仁只保留了其中最简单的一段乐律。除了音乐以外,《凯歌》还有唱词,方以仁专门花了点小钱,雇来一批市民在道路两旁反复唱着最简单的两句,一句是“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一句是“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郭君镇骑在战马之上,听着道路两旁的欢呼声,真有一种“归来夹道万人迎,朵朵鲜花掷马前”的快感。他本就是一个眼高于顶的自负之人,即便闯军之中,也不过佩服两个半人罢了,此时更产生一种舍我其谁之感。
在市民、亲兵的簇拥之下,李来亨利于道路中央,对着郭君镇笑道:“战胜归来,战胜归来!杀官军,破枣阳,非君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