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的上半年,对天子来讲,坏消息实在是太多了。
先是李自成和张献忠前后脚攻破洛阳、襄阳两座重镇,而后又是福王、襄王两位亲藩被流贼所杀。这之后杨嗣昌又病死在沙市,李自成更接连纵横中州南北,连败官军劲旅,势不可挡。
今天上午给太妃请安时,崇祯皇帝居然半跪着就沉沉睡去,谁也不敢叫他起来。直到圣天子自己醒来后,他才惊觉到自己在殿前的失态,惭愧不已,可太妃和宫人、内侍们,则都更加忧心皇帝的身体了。
自从登极以来,皇上没有一天睡过好觉。他宵衣旰食,对于朝堂万机,从不敢有一丝懈怠之心,以至于损伤御体、殿前失仪,连太妃都忍不住流下眼泪,连连叹息天子如此苦心孤诣,为何换不来太平天下?
宫人们听从皇后的吩咐,为天子准备了几十种不重样的菜色,争欲使他高兴。因为皇帝曾说过,东虏、流寇一日不平,他一日就要简衣缩食。所以这几十种菜色,全无荤气,尽是御厨妙手所调制的精品,既富有营养和美味,看起来色彩又特别朴素。
可惜皇上尚未从洛阳和襄阳的打击下恢复过来,坏消息便又联袂而至:锦州东关守将吴巴什降清,清军已经攻占锦州外城。皇太极完成了对锦州城的包围,填埋护城河,毁坏城墙,明军的外援给养全部断绝。
祖大寿向朝廷报告:“锦城的粮米仅供一月余,而喂马的豆则不能支撑一月,倘若清兵再次急攻,宁锦两城就要攻破,那么松、杏、锦三城就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了。”
皇帝几乎要当场晕头过去,他抓住衣领,仰天长叹道:“这些年,我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不敢懈怠,为的是想做一个中兴之主,重振国运。不料今春以来,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两位亲王被害。这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谁知道,几年之后,国家会变成什么局面?”
他不再说下去,忽然喉头壅塞,滚出热泪。
周围的宫人们都不敢说话,皇帝自己沉默了很长时间。等到他的心中略觉平静,眼泪已干,才召兵部尚书陈新甲入宫禀明锦州的战况。
陈新甲入宫后便告诉崇祯,援锦大军如今大部分到了宁远一带,一部分尚在途中,连同原在宁远的吴三桂等共有八个总兵官所率领的十三万人马,刷去老弱,出关的实有十万之众。他认为洪承畴应该赶快出关,驰往宁远,督兵前进,一举解锦州之围。
崇祯将茶杯摔碎在地,愤愤问道:“洪承畴为何仍在关门逗留?”
陈新甲低下头来,跪伏在地,回答说:“洪承畴仍以持重为借口,说要部署好关门防御,然后步步向围困锦州之敌进逼。”
“持重!已到了什么时候,还要持重、持重!?劳师糜饷为兵家之大忌,难道洪承畴竟不明白?如此作为,岂能解锦州之围?”
陈新甲知道崇祯极为心疼钱粮的消耗,圣天子虽然对待亲戚藩王不薄,可是聚集在宁远附近的十几万大军并非宗室,每天就那样坐守关城、空耗粮饷,皇上怎么受得了?
他因此说道:“陛下所虑甚是。倘若将士锐气消磨,出师无功,殊非国家之利。”
崇祯走下高台,一手背在身后,绕着陈新甲走了两圈。想起当年他处决袁崇焕时,祖大寿擅自逃回关城的做法,心有余悸道:“祖大寿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围稍迟,他献出锦州投降,如何是好?”
崇祯握住拳头,又咬牙说:“粮饷筹来不易,万一耗尽,再筹更难。更何况朝廷急待关外迅速一战,解了锦州之围,好将几支精兵调回关内,剿灭闯献。卿可将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畴知道,催他赶快向锦州进兵。”
天子的双眼因长年累月的劳累而布满了血丝,他天资聪颖,记忆力过人,脑中立刻又回忆起了洪承畴和祖大寿过去惹他不满过的一些琐事。
于是便又和陈新甲商议,如何逼使洪承畴尽快进军。他还召来曹化淳,要多派可靠的内侍到宁远去:“这个可恼的洪承畴,一定要想方设法,令他尽快出关!东厂要派侦事人到宁远去调查,洪承畴是否与东虏有议款的行为?他不立即出关,一再拖延时间,岂非是成了建奴的奸细?”
崇祯用力一拍桌子,大骂道:“谁要是葬送了八总兵的这支精锐军队,谁就是大明最大的罪人,谁就是东虏最大的奸细!”
跪伏在地上的陈新甲,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同崇祯说道:“昨天大学士谢升在朝房中,同几个朝臣说皇上欲同东虏求和……此事,如何处置?”
崇祯脸色大变,怒气填胸,他右手颤抖着按在桌子上,沉声道:“你确定谢升说的是求和二字吗?”
陈新甲知道自从杨嗣昌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以后,崇祯就打定了和东虏议和,集中力量先平定流寇的主意。可是有明一朝,虽然也有过也先、达延汗、俺答汗的前例,可终究没有出现过明确、公开同胡人议和的皇帝。
自命欲为救时天子的崇祯,岂能容忍自己的贤名沾染如此污秽?
所以皇上是有心议和,但一定要先想出一个类似隆庆和议那样的办法,起码不能丢掉大明和天子主要是天子的面子。
谢升无意中把崇祯皇帝内心的想法捅了出去,陈新甲估计这将立即在朝野上引起轩然大波。不过这也是陈新甲的有意为之,自从杨嗣昌死后,陈新甲就跻身成为皇帝身边最贴心的重臣之一。
他用谢升做牺牲品,引出议和话题,一方面是要把议和话题公开抛出来,试试水温。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若没有预热,将来皇上一旦提出议和,而群臣又反对的话,主持和议的自己很可能会成为崇祯的替罪羔羊。
毕竟崇祯皇帝喜欢推锅给大臣,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了陈新甲可不想和薛国观一样,费尽心力,帮崇祯跟百官勋贵借钱,最后还要落得一个抄家身死的下场。
果然,皇上情绪激动,立刻便写好一道严厉的手谕,说:“大学士谢升年老昏聩,不堪任使,着即削籍。谢升应即日回山东原籍居住,不许在京逗留。”
陈新甲暗暗叹了一口气,心中可怜谢升做了自己的替死鬼。可是转念又想到,皇上刻薄寡恩、心思多变,将来自己又会否成为一只替死鬼?
谁又来可怜自己呢!
伴君如伴虎,诚哉斯言。
谢升被削籍罢官的消息,很快就传遍都下。这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即便已经贵为吏部尚书和大学士,一旦无意间触怒皇帝,还是不免遭遇无妄之灾。
本来寄住在谢府中的谢徵,也只好搬了出来。他表字明弦,算是谢升的族侄,因为谢徵的祖父曾在辽东为官,他们这一支便没有住在山东老家,而是三代世居辽阳。
可努尔哈赤攻破辽阳以后,视汉人若豚犬,居然要杀尽“无谷汉人”。谢徵一族死难于辽东者有上百人之多,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很少几个人得以逃回关内。
谢徵逃回关内时年纪还很小,便寄住在了族伯谢升府中,他勤于读书,虽然因年少而尚未获得举人以上的功名,但其文名在京城已为不少人知晓。
“大伯父才五十几岁,怎么能算得上年老昏聩呢?而且堂堂的一位大学时,突然遭到削籍,又如何不使得朝野震惊呢?看来坊间传闻,皇上是有意同东虏求和,欲以安内为重,恐怕是确凿之语。”
天色还很早,但谢府中已没剩下多少人,显得十分萧索。东方刚刚露出淡青的曙色,树梢上有疏星残月,从别家院落中传出来鸡啼、犬吠。
惨淡的月色照着从京城向南通往山东老家的大路,四处流动着朦胧的晓雾。还有一些运送货物的马车、骡子、船只,不顾辛劳,往南奔腾。
谢徵对自己的前途十分迷茫,和他关系最亲的家人,上百人身首异处,葬身在了建奴的杀戮之中。
他应该跟着谢升回山东的老家吗?
可是谢徵并不熟悉那里,而且他还有心于功名,想要取得一官半职,好有机会对东虏复仇。
难道随着伯父谢升的垮台,自己将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吗?
“千人诺诺。数夫谔谔。敕曰杀之,可。
千人诺诺。数夫默默。敕曰杀之,可。
千人跃跃。数夫谔谔。众曰杀之,可。
千人跃跃。数夫默默。众曰杀之,可。”
皇上的身边,似乎容不得一个谔谔之士。而京城的言官清流们,又好像比皇上还要容不得一个意见不同的谔谔之士。
谢徵心中莫名感到可笑,古时设言官,就是为了使得谔谔之士能够不畏权威,提出切中时局的正确建议呢。
可如今的言官反而形成一种舆论的霸权,反过来压迫别人,使得无人能说真话,所有人都只能讲同一套符合清流口味的话语体系。
“河南纷扰,听说中原各督抚和各镇总兵,都在重金招收幕僚谋士。或许可往豫中一观?”
一阵凉风吹过,雾又消散了,稀薄了,露出运河中向南流动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