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县是南阳府的重镇,本就有沙河流过。刘国能率部驻军于此的时候,又特别加固了城防,引沙河河水进入城壕,又在壕沟外修建了一些可同县城城垣形成掎角之势的土垒。
如今叶县早已被战争的气氛所笼罩,各城门白昼紧闭,只有西门每日开放几个时辰,也只开半边门,使柴禾担子能够进城。
瓮城门口站着一群绅户召集的家丁仆人,数量不在少数。瓮城后面的主城门上,防守就更坚固了,一些世代官绅之家,在主城门处聚集了四五百名家仆,又备有海量滚木、石做防守之用。
白天夜间,街上都有各家士绅的子弟巡逻。一到黄昏后,警戒更加严格,常有诸生和绅子弟带着家丁,挨家挨户入门检查百姓是否有异动。
大街上、十字路口、各衙署的照壁上、寺庙门前、酒饭馆中,到处张贴着杀贼赏格的告示。县衙前则悬挂一整排的头颅,微风吹过,长发如群鸦舞动,其中还有一颗稚童的首级,双目淌血,令人在炎炎夏日中生出一片冷汗。
这些首级据说全是里通流贼的奸细,其中还包括了刘国能留在叶县的十多名亲兵因为人们不相信刘国能和李万庆这样强大的兵马会被流寇打败,士绅间都传言刘、李二人本来就是贼,这次将官兵拉出城去,其实就是去同流寇汇合的。
大家都庆幸着自己的远见,好在把刘国能和李万庆排挤出城,不然他们一定会开了城门迎闯贼的!
“贼就是贼,即便招安,只要一日为贼、便是终身为贼!”
连叶县一位曾为刘国能协办军需的秀才,也感叹自己的识人不明,悲呼道:“终究贼辈矣!”
士绅们先邀请刘国能留守叶县做联络的将士们饮酒,喝到一半,等到人人放下武器、卸去铠甲的时候,便使家丁一股冲出,将官兵们全部杀光。
顷刻间官兵人头就全都被挂到县衙之前,杀鸡儆猴,看谁还敢里通贼辈?
城中居民,一时间都人心惊惶。大家都觉得官绅老爷杀了这样多的人,那看来刘国能大约的确是投贼了,实在可恨。
还有人想起刘国能曾招募一些百姓去帮忙修建军营,工钱到现在还没算呢!
“他肯定是投贼没跑了!”
可是也有人觉得,刘国能和李万庆都投贼了,那流贼得有多少兵马啦?少说也有三五万了吧!叶县怎么守得住?咱们恐怕还是要另谋出路!
士绅们的心态就更复杂了,他们未必相信刘国能里通流寇,可也不愿相信流寇有本事一口气消灭这样多的官军。
另外还有些官绅是因为和刘国能本就有矛盾,有一些士人则只是纯粹因为痛恨左良玉而恨屋及乌了。
不管怎么说,大家是不能指望刘国能了。
但士绅们也颇为自信,流寇扰乱中州这么长时间,他们也不是傻瓜,呆愣愣地什么事情也不做。自从五个月前洛阳失守开始,河南巡按高名衡就在河南各州府推行了一系列“结社抗贼”的办法:城中立社,士绅、富商全部入社,每家都分派家丁守城,未入社的一般百姓则需要按户缴纳一定银两。
总之就是豪绅带头出钱,百姓跟着捐钱,大家齐心协力,不仅官绅增收,还有余钱给大户们的家仆配置兵甲器械呢!
到了晚上,彻夜梆子声敲个不停,绅家的少年子弟都呼朋唤友,带着一队家仆,在街上巡察宵禁。一遇到有百姓夜间走在街上,便不问青红皂白,一口咬定其“通贼”,先痛打一顿后,将其金银细软甚至小衣布帽都抢掠一空。
可即便如此严格的宵禁,城内还是出了大事。
清晨的太阳刚刚升到城头,朝东边望去,阳光只是淡白色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可有一处地方大家却看得十分清楚,县衙前一整排鲜血淋漓的人头,居然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深夜里避开了巡夜恶少们的监视,一口气偷光了十多颗人头。
县民们无不惊骇,有人说是鬼神作祟,有人说是恶灵复仇。而明事理的乡贤们,当然不信这等鬼神之说,他们断定是有流贼的奸细潜伏在叶县县城里,偷走了县衙前的一排人头。
“排查!彻底的排查!到底是谁偷走了贼兵的人头?必须揪出这等奸细来。一经查清,就地活剐!”
惊怒的绅们大动肝火,立刻便派家丁们在全城进行排查: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偷走贼兵的首级?
他们并非漫无目的地盲目猜测,大家首先想到刘国能驻军叶县时,曾收容过一批从其他州县逃来的百姓。
这些异乡人的嫌疑最大。
其次,刘国能清剿过叶县和舞阳县附近的几处土寨,迁回一批为土寇所掳走的县民。如果他们感于刘国能的恩德,确实也有可能干出里通贼辈的丑事来!
除此以外,刘国能在叶县修建营寨的时候,曾经自掏腰包,帮助几十个表现尚佳的民夫还清欠债这些人也全部嫌疑很大!
叶县的教谕是最讲理的人,按他的意思,绅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大家确实不便将这些人一气全部杀掉。正好这几天有邑人质疑,说百姓所捐的抗贼之银被官绅瓜分、各入私囊,不少人因此对缴纳抗贼银的事情很抗拒,官绅收入大不如前。
那干脆就先把这些通贼分子,全部关押起来,拷掠他们的家产,以供军需之用。
衙门本就有不少酷刑,大刑一上,拷掠的效率不知道比闯军的夹棍高多少倍只可惜这般穷汉囊中羞涩,稍稍拷过两回,就再无一角银钱了。
知县见到拷银的成效着实不错,便派衙吏带领士绅的家丁们去西城搜捕其余同刘国能有干系的百姓。
七八十名家丁的队伍浩浩荡荡,人人手持水火棍、红缨枪、大刀和各色刑具。声势雄壮,气魄十足,从街头闯到巷尾,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惨叫哀嚎之声满布闾里。
正在这时,从西城城门上突然传来一阵紧急锣响。紧随着锣声的是城头守军们惊慌失措的呼救声,负责防守城墙的大户家丁全都喊叫着“流贼来啦”、“贼寇来啦”,人无战心,立时乱成一团。
正被衙吏奉命拘捕的一大批贫民百姓,见状也全都跟着呐喊了起来只是守军是仓皇失措的惊惧呼喊,百姓们却是如久旱之逢甘霖的欣喜呼救。
“朝求升,暮求斗,近来贫汉难求活。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
“闯王来时不纳粮!”
“大伙快为闯王开城门啊!”
数以百计千计的平民百姓,像一股泉水似的,眨眼间就涌到了城头处。衙吏本来还在兀自挥喝,等他发觉百姓的数量远远多于家丁,甚至于连很多大户家仆都跟着跑到打开城门的人流里后,才捂住了嘴巴想要逃走可惜他树大招风,还没来得及跑,便被左右的家丁拿下,绑起来挂在了城门口。
叶县县城的西门很快就被百姓打开,刚刚攻到叶县县城之下的闯军头队,大吃一惊,他们不知道这是真是假,略有迟疑,不敢进军。
只有冲在最前面的马宝撇撇嘴巴,他艺高人胆大,直接吼了一嗓子“谁敢跟老子诈降?城门开了,就别想着再挡住我!”跟着就直冲入县城里,挡者披靡,转眼间就杀掉了三名没看清楚风向、还在负隅顽抗的家丁。
救过马宝一命的焦大看不懂战局,只是见到他感觉很厉害的马宝已经冲进城里了,便不再多想,同样提着刀跟了进去。
头队的其他士兵见状,也不再迟疑,全跟在马宝和焦大二人身后冲入城内。县城里的家仆武装虽然人数众多,数倍于闯军以上,可是缺乏训练,军心仓惶,根本不堪一击,光是马宝和焦大两个人随便一冲,就冲垮了一大片。
大部队跟进以后,家仆就更加抵挡不住了。甚至于还有整队整队的家丁就地起义,反而加入到了闯军的攻城队列里。
城内绅立马就乱了阵脚,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自诩“知兵事”、“善骑射”的富家子,骑乘名驹、手持宝弓冲到大街上,左右开弓想给流贼一个好看,却让马宝拾起地上的一支短矛,随手就打杀了。
兵败如山倒,等李来亨和刘芳亮带领闯营的主力部队开至城下时,马宝等人早已把叶县全城占领巩固。
连郭君镇都大吃一惊,叹言道:“咱们历来攻城,都没有像这回一样轻松神速的。”
李来亨微微一笑,他请刘芳亮先入城,以示对师傅的尊重。之后才跟在刘芳亮的亲兵队伍后面,第二队走过城门。
“刘师傅,此战击灭刘国能,您长途奔袭、克取北舞渡,始终居功至伟。”
这次攻城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激烈的战斗,除了西城城门有不到十具尸体外,城内连一滴血都没有流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乌云骤集了起来,开始下起绵绵的小雨,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竟然还显出几分太平时节的静谧安闲。
刘芳亮的头发被小雨打湿了一点,他心情有一点沉重。无论如何,刘国能和李万庆都是他许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老刘那个十岁的儿子就在县城里吧?尽快将他到,嘱一户人家好生养护,等战事平靖一些后,就给他路费,让老刘的孩子回延安做个与世无争的农夫吧!”
刘芳亮还惦记着刘国能那个十岁大的孩子,只可惜这个小小的幼童,和刘国能留在叶县的其他官兵一样,全都让本县绅所杀,城头悬挂县衙之上了。
闯军破城以后,李来亨才知道了刘国能被诬为通贼,他的余部被士绅杀光、人头示众,之后又被人盗走的事情。
他感叹叶县士绅的无耻、悲悯刘国能的黄钟毁弃,也对盗走官兵人头的义士深感敬重。
“这等信义之士,虽与闯军非属一营,但亦足钦重!”
李来亨亲自在县城里贴出告示,要以百金嘉奖这位信义之士。一时间有不少人都声言是自己冒着性命风险,偷回了官兵人头,但谁也拿不出证据来。
到第二天,闯军才在城内一处花圃里找到了被掩埋起来的十几课人头偷回人头的信义之士或许是住在这花圃周围的百姓?
李来亨之后又查到,花圃周围共有七户人家都逮入狱中拷掠,有五人已死,还活着的四人则都说不是自己偷回的人头。
恐怕盗走首级之人,就在那被拷死的五人里面吧?
李来亨默然良久,下令给未死的四人,每人赠银三十两。
小雨飞入叶县城。
“老掌盘在豫北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调动官兵主力,现在应该快跳回南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