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听见歌声,急忙跳入树林里面,仔细再看,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捻就之纱。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搓就之爽。手执衠钢斧,担挽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
那樵汉见了他模样却不惊慌,只是丢了斧,转身答礼道:“不敢当!不敢当!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
猴王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说出神仙的话来?”
樵夫道:“我说什么神仙话?”
猴王道:“我才来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乃是道德真言,非神仙是什么?”
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是一个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茅舍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叫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想被你听了。”
猴王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学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
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尘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猴王道:“据你说起来,是一个行孝的君子,以后必有好处。但望你指与我那神仙住处,却好去拜访。”
樵夫道:“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名菩提祖师。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你顺那条小路,向南行七八里远近,即是他家了。”
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
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知晓?假若我与你去了,却要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砍柴,你自己去,自己去。” 猴王听说,只得告辞。出深林,找上路径,过了一个山坡,约有七八里远,果然望见一座洞府。挺身观看,但见: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声振九皋霄汉远;每见凤凰翔,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牌,约有三丈多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美猴王十分欢喜道:“此间人果是朴实,果然有此山此洞。”看罢多时,不敢敲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玩耍。
正玩耍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仙童,真个是丰姿英伟,像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但见他:髽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什么人在此搔扰?”
猴王扑的跳下树来,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弟子,不敢在此搔扰。”
仙童笑道:“你是个访道的么?”
猴王道:“是。”
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说出原由,就叫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
猴王笑道:“是我,是我。”
童子道:“你跟我进来。”
猴王整衣端肃,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见: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
祖师道:“你是哪方人氏?说个乡贯姓名再拜。”
猴王道:“弟子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
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哪里修什么道果!”
猴王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
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
猴王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
祖师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你姓什么?”
猴王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祖师道:“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什么?”
猴王道:“我也无父母。”
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
猴王道:“我虽不是树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出。”
祖师闻听道:“这样说,却是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
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
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傍,乃是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傍,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叫你姓‘孙’吧。”
猴王听说,满心欢喜,朝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知姓了。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
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徒。”
猴王道:“哪十二个字?”
祖师道:“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排到你,正当‘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
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了!”
正是: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话说美猴王得了姓名,高兴欢快,对菩提作礼启谢。那祖师即命大众引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的礼节。众仙奉命而出。
悟空到门外,又拜了大众师兄,就于廊庑之间,安排寝处。次日一早,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的物件,无一不备。在洞中不觉六七年。
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真个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
孙悟空在旁闻听,喜的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舞足蹈。忽被祖师看见,叫孙悟空道:“你在班中,怎么颠狂跃舞,不听我讲?”
悟空道:“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踊跃状。望师父恕罪!”
祖师道:“你既识妙音,我且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候了?”
悟空道:“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了。”
祖师道:“那山唤名烂桃山。你既吃七次,想是七年了。你今要从我学些什么道?”
悟空道:“但凭尊祖教诲,只是有些道气儿,弟子便就学了。”
祖师道:“‘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傍门,傍门皆有正果。不知你学哪一门?”
悟空道:“凭尊师意思。弟子倾心听从。”
祖师道:“我教你个‘术’字门中之道,如何?”
悟空道:“术门之道怎么说?”
祖师道:“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
悟空道:“这般能长生么?”
祖师道:“不能!不能!”
悟空道:“不学!不学!”
祖师又道:“教你‘流’字门中之道,如何?”
悟空又问:“流字门中,是什么义理?”
祖师道:“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
悟空道:“这般能长生么?”
祖师道:“若要长生,也似‘壁里安柱’。”
悟空道:“师父,我是个老实人,不晓得打市语。怎么是‘壁里安柱’?”
祖师道:“人家盖房,欲图坚固,将墙壁之间,立一顶柱,有日大厦将颓,他必朽矣。”
悟空道:“据此说,也不长久。不学!不学!”
祖师道:“教你‘静’字门中之道,如何?”
悟空道:“静字门中,是什么正果?”
祖师道:“此是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或睡功,或立功,并入定坐关之类。”
悟空道:“这般也能长生么?”
祖师道:“也似‘窑头土坯’。”
悟空笑道:“师父果有些不爽利。一行说我不会打市语。怎么说‘窑头土坯’?”
祖师道:“就如那窑头上,造成砖瓦之坯,虽已成形,尚未经水火煅炼,一朝大雨滂沱,他必滥矣。”
悟空道:“也不长远。不学!不学!”
祖师道:“教你‘动’字门中之道,如何?”
悟空道:“动门之道,却又怎样?”
祖师道:“此是有为有作,采阴补阳,攀弓踩弩,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
悟空道:“似这般也得长生么?”
祖师道:“此欲长生,亦如‘水中捞月’。”
悟空道:“师父又来了!怎么叫做‘水中捞月’?”
祖师道:“月在长空,水中有影,虽然看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空耳。”
悟空道:“也不学!不学!”
祖师闻听,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着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