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兰,在伊斯法汗的北部,在里海的南部。一座繁荣的城市,在战火当中也已经一半化作了废墟,另一半则正在化作废墟,在炮火的隆隆声当中,在人民的呻吟当中。
从漆黑当中,唐骥骑着阿布德尔,渐渐的走了出来,依稀能够看到阿布德尔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黄色光彩,此时正是深夜,城中灯火如白昼,烈焰在街头焚烧。
“这里是什么地方,开始的地方,结束的地方,我们要坐船启程的地方。”唐骥平静地说道,距离他离开伊斯法汗已经过去了四天,阿布德尔奔袭的速度非常快,尤其是在太阳之下
“我们从德黑兰往北走,顺着里海的边缘一路向北,到达阿塞拜疆,以巴库作为第一道补给站;然后进入俄列亚边境,从阿斯特拉罕找到北行的伏尔加河,顺着伏尔加河到伏尔加格勒,紧接着去博罗捏时,然后一路向北到达列宁格勒。”
骆驼兄……阿布德尔打了个响鼻,它对于这种事情没什么概念,他只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径就是了。不过它从出生开始就在四处巡游,多走三两处倒也不难。
“德黑兰,曾经沙漠之上的文明之所,现在的烽火连天之处。它不欢迎我们,但是我们还是要进去,你说这是为什么呢?阿布德尔?”
“山不到我这里来,我就到山那里去。”阿布德尔说着,迈步走进了那城市的边界线,顺着贫民窟,在越来越多的贫民的注视之下,向着城中心迈步走去。它走的很慢,平时那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完全没有发挥出来,仅仅以正常的四蹄动物漫步的速度向着城中走去。
“是龙?是龙吧,还是大蜥蜴?是怪物,是魔鬼,是妖?是巫师吗?大概是巫师大人们吧。回去吧,不要看了,巫师大人会发火的……巫师?好可怕,我们要被当做祭品么?不,我们怎么可能被看上当做祭品呢……”
唐骥的耳边充斥着淅淅索索的言语,细声细气,但是却包含着说不出的沉重和恐惧。但是这一份沉重,在此处,此时,此地,似乎宛若常态。
“我们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在一个错误的世界,错误的时间。”唐骥评价道,然后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上依旧是那一身大衣,他似乎永远都不打算脱下这一身战衣,或许这一身衣服和他是一体的。
“谁知道呢?我生在这片土地上,我看到过它最好的时候,也看到过它最坏的时候,即使是此时,此地,也不是我所见过的最惨烈的时候,远不如那芥末味的气体在空气中荡漾,人们仿佛麦子一般被收割倒下的时候。”
唐骥了然,那是光气,一种化学毒气。唐骥不曾使用过化学毒气,但是却也对此有些了解,毕竟是塔尔的长项。
唐骥从大衣当中掏出了一块饼,在大饼上刻画下了一个十字,将饼分成了四份。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人群,围绕着他,带着畏惧,又带着好奇。
“在此我是撒玛利亚人,我将在此布施,不论信仰,不论性别,不论肤色……我愿得皈依,但不皈依也无妨,食物是你们的得,不皈依是你们的失。”
说罢,唐骥掰开了饼,一块,一块,从骆驼背后扔下,落在地面上,却不沾染一粒尘埃。人们争着抢着扑过去,将饼塞进嘴里嚼碎,然后跟随着唐骥,唐骥依旧在撒饼。
人们看到,每当唐骥撕下一块饼来布施,剩下的饼就更大,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上百个人跟随在唐骥的身后,他们已经吃饱,但是唐骥手中的饼依旧源源不绝。
唐骥的大衣里存储了多少食物,他早就没有计算过了。但是或许,养活一座城市的人都足够,因为他曾经在大衣里装下了一座粮仓。
唐骥不曾吃过这些粮食,粮食是用来吃的。那么,粮食就是给这些人吃的,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凡是遇到饥肠辘辘的人,这粮食是他们的得。凡贪得无厌的,生命是他们的失。
人们跟随在唐骥的身后,他们每吃的一块饼,都来自于唐骥的布施。他们已经饱腹,却依旧跟在唐骥的身后,承接住唐骥所扔下的饼,然后递给他们身边依旧饥饿的人。
队伍越发的庞大,每个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或许是将饼递给下一个人,或许是将饼塞进口中填饱饥肠辘辘的自己,在这一刻却没有人贪婪,他们只是沉默的跟随,无人出声。
天边播撒下了一丝曙光,光芒照耀了大地。在天地将开未开之时,德黑兰内城城墙上守城的士兵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慑,他们在恐惧,举起了手中的枪,却不敢扣动扳机。
一个男人,跨坐在一只土黄色的地龙身上,手中拿着饼,分给身后的人,那些人们自己不吃,却将饼布施给路边的穷苦人。在他的身后,是数千人的庞大队伍,人们跟随着,互相搀扶着,走到了城门之下,簇拥着唐骥。
“该死,这群贫民,是想要攻城吗!给我开枪,把他们打回去,打回去!让他们去死!”将军在后方看到了这一幕,大声地对着传呼机咆哮着,城门处的士兵却默默无言。
曾经的他们,也冲到了城门前,但是他们是混乱的,无序的,充满了暴躁的情绪,却在枪声响过之后疯狂的后退,只留下了因为踩踏而死的尸体。
但是现在的这些人,他们带着秩序而来,他们都很平静,没有鼓噪,甚至安静的让人感到恐惧。他们的眼睛是平静的,却也是带着觉悟的,似乎他们都在等待着命令……
人们汇聚起来,千年之前他们曾经这样,千年之后他们依然这样。人们汇聚在他的身边,不是他施展了神迹然后人们信了他,而是人们信了他然后他施展神迹。
唐骥,从第十二块饼开始,就再也没有拿出更多的饼来。他身后的人,不是被粮食喂饱的,而是被信仰喂饱的,那饼在信仰之力的滋补下,每缺少一块,就多出来一块。
“我不需要神迹取信于人,我只需要对信我的人施展神迹。”唐骥说着,他能够感受到,一枚新神的种子在他的身上种下了,种子却被他剥离之后种植在了天理之门基座的裂缝当中,他自己是不需要成为新神的,新神是天理之门,而不是他。
“老兄,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呢?我感觉你既不是一个悲天悯人之人,也不是一个与人为善之人,虽然并非大奸大恶但是也绝非善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阿布德尔开口问道。
唐骥很平静的回答道:“因为我想,所以我做。我并不悲天悯人,我只是想看,人性当中,有没有善,人类值不值得我环绕世界费尽心思去拯救,我要知道我所做的有没有目的,或者我应该直接带着我所爱的人离开这颗星球,在封神之路走完之后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我觉得不是,这还是不是你真实的想法,但是我觉得我要是再问下去就会变成一种叫做驴肉火烧的事物,所以我觉得我还是不要问为好。”
说着,阿布德尔沉默了,只剩下唐骥看着自己身后的人群,人群簇拥着他,他站在城门前。
阿布德尔说得对,他这么做总得有个理由,那么他的理由是什么呢?或许,他只是觉得好玩;又或许,他真的觉得,自己需要做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情。更多的可能性,唐骥觉得并没有理由,只是想要这么做,于是就做了。
“打开城门。”唐骥命令道。
没有人行动。
但是城门打开了,就仿佛城门在听从唐骥的命令一般。
风将城门的门栓卸掉,将大门推开,然后唐骥轻轻踢了一脚阿布德尔的肚子,阿布德尔就驮着唐骥,带着身后的人群走进了德黑兰。
等到所有人都进入了城市当中,唐骥调转过来,看着那些聚集在一起依旧默然不语的人们,开口说话了。
“今天,我带你们到此,将食材摆放在此,你们要自己做。”唐骥说罢,就向着城中走去,而身后的人们便不再跟随。他们向着城中散去,有明白的,有不明白的,明白的带着不明白的。
“今日,我能带你们到城中,给你们富裕的机会,但是得到了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要看你们自己了。老兄,你说话就不能不用比喻好好说吗?”阿布德尔抱怨着,但是唐骥没有理他,只管让他往前走。
“还有,我要去找姑娘,帮我找姑娘!”阿布德尔说着,甩了甩头,唐骥叹息一声,滚鞍落下,从大衣里掏出一根银条放在了阿布德尔的手中,便独自向城中走去。
走在成立,不过二百米,便有人迎上来,脸上笑开花,腹中藏尖刀。但是,唐骥却无甚可怕,因为凡是人的,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先知到自远方到了卡尔曼苏丹的宫殿,带来了贫穷、混乱、死亡和瘟疫,意欲何为?”迎面而来的人的笑容隐匿在大胡子地下,深邃的眼窝当中藏着一抹凶光。
唐骥坦荡荡的回答:“我自东土而来,要往西方而去,来此不过借道,还望各位行个方便。当然,若是不方便也无所谓,但是我不会改道。”
“那么,请先知来到我们的皇宫,苏丹殿下想要遇见您。”大胡子笑着伸手说道,将唐骥向着宫殿的方向半推半搡的拉了过去。唐骥也不抵抗,只是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
宫殿内外是两个世界,宫殿外是黄沙漫天的阿拉伯世界,宫殿之内却是潺潺流水的宫廷院落,青翠欲滴的树木和花开正艳的乔木与外侧连仙人掌都干瘪的气候完全是两个世界。
进了宫以后,他们把每一扇门都一个个地关上了,还加上了门锁。里面有一个大院子,四周环绕着一个拱廊。四周的墙都是用白色的雪花石膏做成的,到处都嵌有蓝色和绿色的瓷瓦。柱子是绿色大理石做的,地上铺着一种桃花色的大理石砖。
跨过院子的时候,两个戴面纱的女人从阳台上往下望着,开口吐出污言秽语;守卫急勿匆地走着,他们手中的矛尖在磨光的地板上发出响声。他们打开一道精致的象牙门,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有七个坛子的带水的花园中了。
园里种的是郁金香、牛眼菊、银光闪闪的芦荟,一股喷泉在昏暗的空中悬挂着像是一根细长的水晶棒。柏树就像燃烧完了的火把。在这样的一棵柏树上有只夜莺在唱着歌。
在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宫殿,宫殿的偏门当中走出来两个太监,摇摆着肥硕的身子迎接唐骥,用那焦黄色的瞳孔带着好奇和恶意打量着他。其中一个人低声念叨着恶言恶语,而另一个则从树上悬挂着的盒子里取出香果塞进嘴里咀嚼着,不发一声。
片刻之后唐骥被迎了进去,卫兵们被遣散了,太监在大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两侧巷道里各走出三个瘦削的男人,头顶是极高的帽子,手中是一人高的长杖,长杖的顶端是旋转着的四根扭曲在一起的锋锐利刃。
他们是宫廷巫师,卡尔曼苏丹蓄养的巫师,在宫廷当中,为卡尔曼苏丹炼金炼丹,保护他的安全。
在六个宫廷巫师的围拢之中,唐骥跟随着他们,走进了宫殿。为首的宫廷巫师转过头来,对唐骥露出了带着恶意的微笑,另一个宫廷巫师的法杖末梢长出了甜甜的桑果,被他摘下来塞进嘴里,流出了紫红色的汁液。
唐骥微笑着,不出言语。他看了看这座城市,幻影尘沙笼罩之下的阴霾,将这座城市化作了海市蜃楼。这里是美丽的人间?还是风暴摧残当中的一座落魄城池?
看了看宫廷当中若无其事走来走去的太监与宫廷巫师,还有蒙着脸却穿得很少的光着脚的舞女,再看看宫廷外的烽火连天,看看那手持枪械在生死当中挣扎的头巾人们,看着那些在战争当中不知所措的母亲与孩子,看看那些失去了一切在子弹纷飞的路口平静的抽着水烟的老人们,唐骥哂然一笑。
不过如是。